第72章 第七十二颗糖
丛蔚自己的房间,丛蔚自己的床。
正主回来了,裴寂自然是要把这些都还回去的。
那个房间对丛蔚来说很熟悉,几乎有一种身体和心理的条件反射,走进去,就像是回到家,身心都放松了,都不用旁人引导,自己就知道躺到床上,裹着被子缩成一只小小的蚕蛹。
她的蓝牙音箱没有带回来,床头那些玩偶也没带回来。
整张床上,除了一床被子,什么都没有。
电热毯把被窝熏得热烘烘,一进去就舒服地伸了伸脚。
裴寂手里拿了本绘本,给丛蔚把床头灯调得暗了些。
“听故事好不好?”
丛蔚半张脸都缩在被子里,冲裴寂点头。
这是万家灯火里,似乎不怎么特别的一盏灯,窗户里透出的亮光也好像跟这栋楼里其他的亮光没什么不同。
两个人都在异乡。
在临水的一套小房子里,相互依偎着、陪伴着。
于是,这个新年,就这样慢悠悠地过了。
裴寂准备起身回房的时候,才发现丛蔚的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,拽着他的衣摆,拽得紧紧的,动作还和原来一模一样。
他往外抽了两下,引来丛蔚一声无意识的嘤咛。
“小磨人精。”戳了戳丛蔚的脸颊,指腹好像能感觉到一点点的肉感,“依了你也不是不可以,这么多人情债,以后慢慢还吧。”
说着抬脚上了床,坐靠在床头,一只手拉着丛蔚的手,一只手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根棒棒糖,然后拿出手机刷了起来。
一张一米八的小型双人床上,一人睡着,一人坐着。
双手交握。
房间里的灯透着淡淡的橘色,笼出一屋子的暖意。
何万舟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,裴寂这会儿才看到。
【情绪怎么样?如果不行还是送回诊所吧】
【关注一下她的状态变化,看有没有特定的场景和环境,可以让她舒缓一点】
【你们到底在干啥?还不回消息,我都要睡着了。裴寂,你可别乱来啊】
【丛蔚还是个病人!!!】
裴寂看得满脸黑线,怎么着,他看上去难道不像个正人君子?
低头去看睡得香的丛蔚。
“你可得为我的人品作证。”
这一个晚上,也让裴寂观察出不少东西,心里那叫个不舒服。
两年的时间,不过两轮春秋四季的轮换,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。再想想丛文晏当初一个人照顾丛蔚,在她十三四岁的年纪,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,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,压力想来只会更大。
不与人对视、不适应有光的环境、对自己不满意、对自己的感受不自信、不敢要求、不敢依赖。
典型的抑郁症患者。
裴寂记得曾在心理学课上听过这样一段话。
“抑郁本身不是一种情绪,而是一种情感的丧失,是将你与世界隔离开来的厚重帘幔,并同时伤害着你;它不是悲伤或者痛苦,它是一种疾病。抑郁的反面不是幸福,而是活力,包括高兴、兴奋、悲伤和痛苦。”1
没有关心、没有理解、没有保护,两年时间的伤害,终究把她推到了悬崖边。
求助无门。
她和那个小房间一样,就像茫茫大海里的孤岛,在过不完的冬天里煎熬。
那天晚上。
裴寂给很多人都发了一条信息。
给姜杳杳、给王咏仪、给柏粤、给明晋、给应时、给纪敏……
当年一同奋斗过的同行者。
他们一直在等丛蔚的消息,没有人放弃过她。
这件事,总该让她知道,让她明白,她的存在,对很多人来说,都充满着意义。
抑郁症是一场灵魂的重疾,除了治疗,只有陪伴、关心和理解,才是“对症”的药。
——
快递是大年初七恢复正常运输的。
初八的晚上,丛蔚收到了一封信。
来自深圳。
信封上贴着邮票,写着收信人和地址。
打开后入目的第一行是:
小蔚蔚,好久不见,我很想你。
那字迹再熟悉不过,丛蔚曾经无数次地给她批改过英语单词听写,无数次给她整理过生物卷子,无数次拿着她的作文一句一句划议论文结构……
从丛蔚回归学校的第一天到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。
她们始终肩并肩坐在一起,从来没有分开过。
是姜杳杳,从香港过境,在深圳寄出的一封手写信。
“我考到了深圳大学,进金融专业分数有一点点不够,调剂到了生物专业。我万万没想到,费尽心机,还是逃不了生物的折磨,你说当年生物老师是不是给我下了咒,我后来想,如果最后那段时间,你还在的话,我肯定不可能被调剂,怎么着也得高出个十几分来。”
“我最近在香港跟着我老师和学长学姐他们一起忙一个项目,到三月可能都脱不开身,你等着我,等我把手头的活干完马上飞奔过去抱你,我实在是太想你了,五脏六腑都在想。”
“我去年认识了一个香港的男生,我们俩是在机场遇到的,那天晚上飞机晚点,我俩就坐在候机室一边打瞌睡一边等,后来我在学校又看到过他一次,我俩吃了几顿饭。我觉得他有点帅,有点心动,但是,他真的有点矮,怎么办,我当年的择偶标准可是要一米八啊。”
“没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,我真的觉得生物好难学啊,幸亏你当时逼着我把基础知识巩固了,不然我看我连大学都没法毕业了,我大二第一年还挂过一次主修课,哭唧唧。”
……
絮絮叨叨写了五六张纸,比她当年写的每一篇作文都长。
最口语化的语言,写错了的字还喜欢画个黑圈圈,就像是日常闺蜜之间再普通不过的八卦和吐槽,分享着她们分别后两年间,她孤身在外的日子。
丛蔚看信的时候,裴寂在厨房里做饭。
谢放跑过来蹭饭吃,两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挤在小小的厨房里,转个身都要打架。
“想不到啊,当年叱咤樊城的街头小霸王,现在居然成了个伙夫,爱情的力量真伟大。”谢放嘴里咬着一根黄瓜,嘎吱嘎吱吃得贼香。
裴寂碗里打着鸡蛋,嫌弃地看了他一眼,除了面对丛蔚,他依然很暴躁:“你要啃出去啃,碍手碍脚,丛蔚不想跟你一起吃饭,你还厚脸皮跑过来,你打碗白米饭就走算了。”
“你晓得她不乐意跟我一块吃饭,我来了这么多天,给你千里迢迢送烟花,到今天才来蹭一顿,你有点良心好不好,兄弟还有没有得做。”
“没得做,滚滚滚。”
嘴上不饶人,手里却切起了谢放最喜欢的牛肉。
一桌饭菜,除了水煮牛肉是专门给谢放做的以外,其他菜都是少油少盐,最有利于病人康复的健康饮食。
谢放偷偷尝了一口,淡出个鸟。
伸着脖子冲丛蔚的房间叫道:“丛蔚同学,你男朋友对你一点都不好,天天把你当小尼姑养。”
裴寂扑过去捂他的嘴:“你嘴怎么这么大呢,嚷嚷啥,小声一点,别吵到她了。”
谢放敲着筷子:“我看你就是太小心了一点,你越是表现得不正常,她就越觉得自己不正常。五大三粗一大男人,天天细声细气地哄着她,你这是把她当傻子,还是把你自己当傻子。”
谢放和裴寂不同,他把丛蔚当成一个普通朋友,没有那些个心疼怜惜,反而刻意用一种相对冷静客观的态度对待丛蔚。
何万舟没说这种态度好还是不好。
只是裴寂瞧着从前丛文晏就是这样的,不自觉也觉得自己应该要这样。
裴寂原以为丛蔚不会出来吃饭。
可谢放嚎那一嗓子后,没多久,房门就咔哒响了,丛蔚顶着一双能跟愤怒的兔子相比的红眼睛出来,揪着睡裙,还冲谢放小小地笑了一下。
那笑很生涩。
但确确实实笑了一下。
裴寂登时看向谢放。
谢放扬扬眉,一副“你看,老子说对了”的模样。
三个人当真坐在一张小圆餐桌上吃了顿午饭。
丛蔚看着桌上那盆水煮牛肉,有些馋,她好像很久没有吃过口味稍重的东西了,那辣椒的香气扑满了整间房。
谢放一盆水煮牛肉一碗米饭吃得很香。
丛蔚的胃里涌起了一股久违的饿意,还有喉咙里不断吞咽的唾液,无一不在说明,她真的有些馋了。
裴寂夹了一筷子牛肉在她碗里:“有点辣,先尝尝,不适应就吐掉。”
谢放嘴边还挂着一颗米粒,哼了一声,筷子又夹出几片牛肉,往自己嘴里塞,大口咀嚼。
丛蔚咬咬下唇,把碗里的牛肉放进嘴里。
辣感一瞬间席卷整个口腔,下一秒就呛出了眼泪。
她捂着嘴咳嗽,小脸皱成一团,眼角挂着眼泪珠子。
红晕从脖子猛然染上了整张脸。
红扑扑的。
丛蔚那一刻神情鲜活得就像从前一样,眉眼清亮,气色红润。
裴寂觉得,丛文晏那套可能不太管用。
谢放这样误打误撞的,说不定还真能有点效果。
——
晚上带丛蔚去诊所看诊的时候,裴寂把中午的事跟何万舟谈了一下。
何万舟一脸惊诧:“我不知道你私底下竟然是把她当女儿养的吗?”
裴寂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这不是想着丛叔也不在了,她现在又这么不稳定,我就想尽可能周全地照顾她。”
“拜托,你是她的同龄人,你不是她爹啊!难怪,难怪丛蔚现在站在你身边还是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。麻烦你摆正自己的位置,你是男朋友不是爹,尽可能平等自然地跟她相处,该亲昵就亲昵,该……咳咳,勾引就勾引,你们尽量达到一种灵魂也能相互陪伴契合的程度。”何万舟一张老脸都说红了,最后干巴巴扔下一句,“记住了,别想着当爹。”
“我现在想着她身体不好,就……”
“当年她回学校那会儿,也没算痊愈,你们不知道她是个抑郁症患者,反而相处得很好,让她后来有非常大的变化和好转,几乎和正常人无异了。你现在就还跟以前一样,发自内心地顺其自然地跟她相处,别太刻意了,会影响她的。”
裴寂挠头,只觉得前段时间满腔子柔情可能都喂了狗。
注释:
1、摘自心理学博士RichardO’Connor撰写的《走出抑郁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