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3章 第七十三颗糖

晚上回家,裴寂拎了个超大的袋子,里面装着丛蔚晚上睡觉需要的蓝牙音箱和玩偶。

征得何万舟的同意后,丛蔚就跟着裴寂回那套小房子里住了。

其实也住不了多久,没几天,学校开学,裴寂就得回首都去了,他考虑丛蔚的去处,心里当然是想带着她一起回首都的,但是不知道何万舟同意不同意,也不知道丛蔚的情况可不可以回去。

想亲口问问丛蔚,又怕她拒绝。

如此反复纠结,转眼就到了丛蔚生日那天。

她消失那年18岁,如今过了两个年,今年应该是21岁了。

裴寂蹲在床边想,怎么一转眼,她就从当年那个软绵绵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21岁的大姑娘呢,时间果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。

他一大早起床,给丛蔚下了碗长寿面,上面卧着两个完整的荷包蛋,还有几片绿叶子水灵灵地挤在旁边,让人看上去就食欲大振。

丛蔚推门出来,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摆着的长寿面,裴寂坐在桌子边,好像特地打扮过了一样,刮干净了胡茬,换了一身妥贴的衣服,整个人看上去尤其清爽,手边放着一个深蓝色的小方盒子,听见开门声,侧头看过来。

一张脸在看到丛蔚的时候,就笑开了,比从前长开了些的男人,棱角较从前更为清晰,五官更立体突出,不笑的时候越发显得冷峻,笑起来透着漫不经心,可眼里却分明是满满当当的笑意。

“生日快乐。”他朝她招手。

丛蔚走过去坐下,看见面前的一小碗面,自从她第一次吃他做的粥吃吐了后,裴寂做的饭菜都是刚刚好的量,不会让她剩很多,就算吃完也不会觉得胃里不舒服。

眼前的一小碗面也是一样,面汤上有一层薄薄的香油,熬着一点点香气,热气一滚一滚地带着香气往外泄。

丛蔚怔怔地看着这碗面,没一会儿眼泪就流了满脸。

她想控制,觉得自己现在太能哭了,就算旁人不觉得烦,可她自己都觉得烦。

可她控制不了。

舒婧离开后的生日,每一年的长寿面都是丛文晏亲手做的。

味道不太好,可他还是坚持亲手做,总是说着:希望我们知知能平平安安,活得长长久久。

而祝她活得长长久久的人,却已经走了。

丛蔚不明白,是不是她生来就背着原罪,否则老天为什么会这么对她呢?

“怎么又哭了?”裴寂有些无奈,伸手去给她擦眼泪。

手指刚触上她的脸颊,就听见她说:“我没有爸爸了。”

这是重逢以来,她头回提到丛文晏。

裴寂还没想好要怎么安慰她,又听她自言自语道:“我是不是刑克六亲的命,我的亲人都是被我克死的?”

裴寂脸一沉,声音不自觉大了些:“胡说什么!”

丛蔚被他冷得掉渣的声音吓得一抖,迷迷蒙蒙看过去,浅色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。

不是吗?为什么精神病院里的护士会这么说呢?她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
裴寂一看这形势就不对,拖着凳子往前挪了半寸,捧着丛蔚的脸,直直对上她的眼睛,不让她逃避视线,半强迫地对视着。

他脸色不好看,很严肃,下颌肌肉收得很紧,像是极力压着怒气。

“那都是只是意外,生病、车祸,都只是意外而已,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的意外发生,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子,那都是我们无法预测和避免的意外,跟你没有关系,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,封建迷信要不得。”

“可你以前常常去拜佛。”

“我那是胡闹好玩的,我其实一点也不信,我知道自己成绩没那么好,总是希望自己催眠一下自己而已。你看我现在已经不拜佛了,我只信我自己,我可以保护好我自己和你,我不会冒一点点的风险,我做任何一件事都会三思而后行,都会考虑到我们的未来,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,永远也不会。”

丛蔚垂着眼睛,眼皮轻轻抖着,睫毛就像一折就断的脆弱蝴蝶。

想没想明白也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事,她现在容易钻牛角尖。

裴寂也不敢逼紧了。

手掌在她脸颊上蹭了蹭,蹭了一手的眼泪水,也不擦,端了碗献宝似的把面递到她面前,因为泡在面汤里,稍稍有些坨了。

“我一大早起来揉的面,吃一口吧。”

“我希望我们知知万事如意,以后半生顺遂安康。”

这不仅是裴寂的祝福,还是裴寂的愿望,从高考那年开始,每年生日许的愿望。

丛蔚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受,她觉得她从来没有什么万事如意,又酸涩感动于裴寂说这话时的真心和郑重。

他是真的希望她万事如意。

慢吞吞托着碗吃面,吃到一半才发现这是一根完整的面条,也不知道裴寂揉了多久才揉出这样一根。

她原本因着面塞了满嘴想下牙咬断,唇齿顿了顿,夹起那根面继续往嘴里塞。

面已经坨了,口感不太好。

裴寂问她好不好吃。

丛蔚把筷子放下,点了点头。

——

“我想去祭拜一下爸爸。”

吃过面,丛蔚跟着裴寂屁股后面进了厨房,看他半弯着腰洗碗,犹豫了许久开口。

裴寂身上围着小碎花的围裙,一抬头极其自然且不着痕迹地亲了亲丛蔚的嘴角,熟练得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做过了成百上千次。

“好。”

她说什么,他都答应。

她想要什么,他都给。

丛蔚苍白的脸蛋后知后觉地浮起了一层粉红,把她衬得极有气色,羞意让她眼眶有些热,眼底晕开一抹红。

刚刚还满腹的悲伤情绪,就这样被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驱散了。

好似风过湖面,撩起一片波澜,柳叶扫在湖里,把水波推得更远了些。

丛蔚唇瓣翕动了两下,到底没说什么,脚踩着拖鞋在地面上蹭了两下,转身出去,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。

裴寂脑子里想着何万舟的话。

该勾引,还得勾引。

男色有用,就多卖卖。

果然有道理。

裴寂给何万舟打了电话,要来了丛文舒的联系方式。

电话打通的时候,没有什么多余的问好和寒暄,单刀直入:“丛叔葬在哪里?”

对方好似一点也不意外。

“在丛家陵园里,我可以带你们去。”

裴寂看了眼时间:“十点,在碧海明珠小区外等着。”

两三句的对话,一来一往,裴寂掌握着主动权,没有给对方一点点反压的机会。

丛文舒坐在办公室里笑,再怎么沉稳,到底还是年轻,身上的野性和骄傲还没磨平。不过,他也犯不上跟小辈计较,那个小丫头毕竟是他唯一的侄女,是他亲哥哥唯一的女儿,因为家族纠纷到底是欠了她,丛文舒一颗磨得坚硬的心在她那儿,总还有两分软。

没叫司机,他亲自开车去接丛蔚。

车就停在小区外的花坛边,摇下车窗,手指夹着一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。

后视镜里走出来两个人影。

一大一小。

裴寂把丛蔚半搂在怀里,呈保护姿势护着她的腰身。

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,问她冷不冷。

丛蔚摇头。

丛文舒掐灭了烟头,开门站出去。

他比丛文晏小五岁,从头发到脚,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妥妥贴贴,身形格外挺拔,和丛文晏常年放松的肩背不一样,他就像是背着一个直挺挺的板子,整个人站在那里,就是一派成功人士的气场,没有丛文晏身上的闲适和悠然。

他和丛文晏长得很像。

丛蔚看到他的时候就是一愣,被接出精神病院那天,她状态不好,整个人混混沌沌,根本不知道是谁把她接出去的,更是连正眼都没瞧一下。

此刻看到丛文舒,竟是有些惊呆。

她不知道该叫他什么,站在他面前的时候,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张跟丛文晏很像的脸,一边又是满脸的迷茫。

“你可以叫我二叔,我是你爸爸的弟弟。”

丛文舒打开车门,车里涌出来一股淡淡的香气,是二苏旧局。

和丛文晏调的一个味道。

坐进车里,裴寂拉着她的手拍了拍,很明显的安抚意味。

丛文舒余光掠过,没说什么,也进了驾驶座。

“看来你爸爸没跟你提过我和丛家。”

丛蔚不吭声,丛文舒就自顾自地轻嘲:“他还真是甩得干干净净,离了家就真当自己不是丛家人了。”

可死后不一样还是进了丛家祖坟。

这一辈子,丛文舒从来都不知道他哥哥到底在折腾些什么。

丛家陵园在陵州风水最好的西南边,坐山环水,穴前群山环绕,众水朝谒,是生气聚合的场所。

门口有专人守陵。

看见丛文舒的车,远远行了礼,开门放行。

丛蔚是真的茫然,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家那个天天沉迷练香,活得就像隐世高人一般的父亲,还有这样的家世,钟鸣鼎食,世代传承。

丛文晏的墓修的很好,汉白玉的碑,上面刻着他的名字,镶嵌着一张他年轻时候的照片,大约二十岁刚出头,意气风发、笑意融融,和丛蔚印象里的父亲有些相同,又有些不同。

少年的丛文晏双眸晶亮,眉眼笑处都透着与世无争的纯净和慈悲,唇边的弧度是明显的少年意气,澎湃又有三分张扬。

中年的丛文晏,依然保持着不变的纯净,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点浮世侵扰的痕迹,可那双眼睛里,却有着伤痕和疲惫,岁月和不幸赋予他的痛苦和负担,终究还是划下了痕迹。

丛文舒率先走开。

裴寂盯着丛文晏的墓看了半晌,也抬脚走开了。

然后站在不远处,盯着瘦削的丛蔚,从侧面看,才发现她几乎已经瘦成了一张薄纸,可能连稍大一点的风都抵不住。

“我知道你们高中时候就很好。”

丛文舒站在裴寂边上抽烟,高档的香烟,比两块五的双叶好闻许多,可裴寂还是喜欢双叶的味道。

“我哥他应该很喜欢你,否则以他的性子,不会让你在丛蔚身边呆着。”

“丛叔对小辈都很宽容。”

丛文舒吐出一口烟:“是,他是很宽容,我小时候常常叫他活菩萨,烂好心又清高,就像站在神坛上的神仙一样。”

“但是他狠起来也是够狠,说走就走,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面对一群豺狼虎豹,这么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,从来不问丛家的事,也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,明明,我们俩才是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兄弟。”

“他走的时候,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。真可笑,我受着长子该受的罪,他倒过得逍遥快活,他亏欠我的,一句对不起连万分之一都还不了,活着的时候不管我,死了还要我收尸,我是真的恨他。”

丛文舒说话没什么特别的情绪,淡淡的语调,冷静、冷淡,是他给裴寂的印象。

“所以,这是你把丛蔚丢在精神病院两年不管的原因吗?”裴寂双手插兜,目光没有离开丛蔚,情绪听起来就像绷紧的绳子。

丛文舒笑,带着嘲意:“我还不至于迁怒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,丛家家族太大了,枝叶繁多复杂,丛蔚回来就是长孙女,家族没有传男不传女的说法,丛蔚威胁到了有些人的利益,自然就有人要对付她。这两年,丛家权力交替,我费尽心思坐上了这个位置,才腾出手去顾她,对付她的人,我后面自然会收拾。”

这样的态度,显然让裴寂有些意外。

侧目而视,却见丛文舒看着丛蔚,眼神里有一丝慈爱,又像有一分怀念。

裴寂觉得,他对丛文晏,恨是真的,想念也是真的。

只是心肠已经硬了,记忆里的柔软就变得格外陌生。

“你知道吗?丛蔚和丛文晏小时候挺像的,尤其是眉眼,淡如水墨。”

“今天她生日,我送她一个愿望吧。”

后来回首都,裴寂才知道,丛蔚提出要把丛文晏的骨灰迁往首都,跟她母亲和弟弟合葬。

丛文舒答应了。

丛家这一代的长子,无论生前还是死后,都不再跟这个污浊不堪的家族牵扯了。

这是也是丛文舒送给他哥哥的最后一份礼物。

谁也不知道,快三十年了,为了阻止丛家找他,丛文舒都付出了什么。

而丛文舒做的一切,都不过是因为他是丛文晏曾经百般呵护的弟弟,少年兄弟情,承半生,还半生。

来生互不相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