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第二十八颗糖
家长会还没正式开始,耿越站在门口一个个地签到。
学生签个名字家长签个名字,两个人对上了,耿越就会在名字后头打个勾,再放行。
裴寂带着裴天成去签到,耿越一抬头,就看见一模一样发型的两颗脑袋杵在眼前。
他正准备跟裴天成说裴寂的头发不合规这事,愣是一下被这父子俩堵住了。
“裴寂爸爸,你们这头发……”
裴天成默默脑袋,无比自然地说道:“哦,遗传自然卷,这不是好些时候没剪头了。”
耿越嘴角抽抽,还遗传自然卷,上回家长会分明都是短直发。
这俩父子,一个比一个不着调。
落了座,丛文晏才发现裴天成跟他坐的也近,中间只隔一道走道,裴天成就坐他斜后方,这就意味着裴寂就坐在丛蔚斜后方。
他暗啧了一声,摸摸下巴,看着闷头闷脑整理桌子的女儿,眼神幽深又兴味。
年纪轻轻的小男生啊!
裴天成那厢哪想得到这么多,他对裴寂是再了解不过了,自家儿子从初中开始就收情书,那几年在外头胡作非为也没见他招惹哪个女生,老父亲虽然怒其不争,但却对自家儿子这一点十分满意,瞧瞧,多么地洁身自好。
他往裴寂座位上一坐,那挑剔劲儿就来了。
“你瞧瞧你的桌子,这能叫座位,比狗窝都不如,跟猪窝差不多。”
“你桌肚子里都是些啥玩意?你吃完的零食不能扔吗?非得留着喂老鼠?”
“你瞅瞅你的书,你吃了啥这油都浸书里了?”
“你没觉着你位置上都臭了吗?”
“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邋遢呢?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挺讲究的,怎么越长还越回去了?”
裴寂脸色铁青,要搁平时,他都要冲上去跟裴天成决斗了。
偏偏身后坐着丛文晏,他愣是动都不敢动,气都硬往肚子里吞,配上他那一头卷毛,整个人看上去都快要爆炸了。
眼神恶狠狠瞪着旁边柏粤的位置,眼刀子刷刷飞过去。
柏粤那个皮痒欠揍的,居然趁他那会儿出去接裴天成,把自个的垃圾全塞裴寂桌里了。
丛文晏瞧着自家姑娘竖着耳朵听裴天成训裴寂,竟还偷偷摸摸浮了抹笑,眼睛水润晶亮。
他觑了眼裴寂高高瘦瘦的背影。
咂摸了一下。
也还行吧。
柏粤他爹是最后一个到的,人高马大的战斗民族友人,风风火火一进屋就带起一阵小旋风,说着别别扭扭的普通话,一屁股坐到裴天成旁边,壮实的身形一下就把一米八三、体型尚算不错的裴天成衬得跟只小鸡仔似的。
“那我走了啊。”裴寂收拾了书包往肩膀上一背,然后凑到裴天成耳朵边上小声说话,“我就不回家了,你一会开完会自己个回去。”
裴天成扯着裴寂脸皮:“你给我收敛点。”
裴寂把自己脸皮救出来:“在教室里,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脸面。”
说着就转身往外走,他的那群“狐朋狗友”们还在Bubblelab等他,说好了下午去打台球,晚上再搓上两轮麻将,宵个夜回家。
柏粤那厮自觉做了对不起裴寂的事,都没敢独自在学校久待,让他爸到了就去签到,自己早早就偷溜了。
丛蔚身上带着丛文晏那辆车的备用钥匙,说好了去车里坐着等他。
——
裴寂是坐车坐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胸包落在了教室里,他要是没察觉还好,一发现就觉得浑身不对劲,愣是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,在出租车后座上如坐针毡。
眼瞧着都要到酒吧了,裴寂一锤大腿,冲着司机嚷了声:“师傅,掉头回去。”
从他出学校拦下出租车,再到半道上打转回去,再两级台阶、三级台阶狂奔上楼,距离家长会开始已经过去了40多分钟,一节课的时间了。
裴寂刚站到教室门口,就听见下午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在耳朵边上炸开,他原本就急促的呼吸又快了两分。
他转了个身,站到楼梯口,背靠着墙壁舒缓呼吸,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裴天成发消息,让他把胸包给送出来。
一句话还没打完,就听见教室后门嘎吱开了,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,看年龄约莫还不到四十,算是家长里年轻的了。
她举着手机,站在走廊外面接通了。
“开会呢,你没回家吗?怎么还给我打电话?”
“你作业做完了吗你就要出去?刚刚你们班主任可是把成绩单发下来了,你看你这次考的,我都不想说你什么了。你每天关房间里到底是在干什么,我就想不明白了,瞧着你每天是在搞学习,可成绩怎么就是上不去呢?这都高二了,你连550分都考不到,你还上什么大学?”
“跟谁一块出去?丛蔚……丛蔚是谁?噢噢噢噢,你们班第一,知道知道,我看到名次表了,真厉害。”
“你要跟她一块搞学习,那我不反对,让她多帮助帮助你。”
“不过我跟你说啊,我听说了,这姑娘是个哑巴,这出了学校进社会,一个哑巴能干什么,也就在学校里搅弄搅弄风云了。你跟她走得近些,但关系也别太好,以后万一风水轮流转,这种人最喜欢赖上老同学了。”
“我说的你听到没有,我是过来人,我还能害你不成,我可是你亲妈……”
女人嘴皮子飞快,站在走廊边喋喋不休,大约是因为离教室不远,心里还有所顾忌,说话压低了声音。
可依然让站得不远的裴寂听得一清二楚。
原本就在喘息,此刻胸肺里又蹿出一团火,烧得他极其不爽。
这个世界上的阴暗,最让裴寂恶心的就是成年人虚伪的面孔和冷硬的内心,他们用尽了所有的算计去衡量每个人的价值,仅仅只是为了给自己避免尚未到来的麻烦,或带来可能存在的一些利益。
“一个哑巴”四个字像刀刃扎进心里,眉宇间的戾气顺着眉峰一点点皱起来的纹路流泻。
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冲出去。
斜刺里却伸出来一只冰冰凉凉的手,又准又稳地捉住他的手腕,那只手小得很,一圈都圈不住裴寂的手腕,只能半捏着。
转头就对上一双眼睛,干净又清澈,里面似乎有溪水流动,透着山泉般的清和凉。
满腔的怒火就那样被轻易浇熄。
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。
裴寂“偷听”得太专注,竟也完全没发觉。
丛蔚竖着食指冲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,然后放松力道,拉着裴寂轻手轻脚地下楼。
那力道软软绵绵,几乎就只是随意地带着。
裴寂却无比顺从地跟上,手腕乖乖放在那小小的掌心里。
出了教学楼,在楼后的小花园里找了张公共椅子,坐下。
丛蔚给姜杳杳发了条消息,回绝了刚刚才约好的补习。
家长会开始以后,学生各回各家,姜杳杳和王咏仪跟几个女生同路回家,半道上提到丛蔚,大家一合计,就说想利用今天下午的时间,找丛蔚给她们集体补个课,有的是数学愣差一口气,有的是物理死活想不通,还有的英语跛腿一塌糊涂。
姜杳杳发消息征求丛蔚的意见,丛蔚原本是答应了,想着先回教室拿点书,毕竟她是一个放学只带作业回家的人,书包里除了练习册就只有卷子,课本整整齐齐码在书桌上,一本不差。
上楼上到一半,看见裴寂跟做贼似的躲在楼梯口,一双耳朵就差没明明白白竖起来了。
丛蔚原本就存着吓吓他的玩笑心,蹑手蹑脚走过去,却冷不丁听见了那么一番话。
原本还因为跟同学越走越近而有些雀跃的心情一下就冻住了,自从不能说话到现在,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和直白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对非健全人的歧视,哪怕现下、此刻,身处校园,也不能免去现实的冷硬。
裴寂浑身的肌肉在丛蔚的眼底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,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弓,手无意识蜷成一个拳头,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去打人了。
丛蔚却在那一刻又觉得这也没什么。
只隔着一个转角。
有人歧视她,也有人心疼她。
这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明暗两面,这个转角就好似那条明暗分界线。
而在那个背影之后,丛蔚又有些懊恼,懊恼在无数次的治疗和尝试下,她依然不能开口。
如段嘉铭所言,她曾经的声音,其实很好听。
看着裴寂怒意横生的背影,丛蔚其实很想告诉他,其实她不是。
不需要说很多话,只要能亲口告诉他这一句,就好了。
——
裴寂显然有些小心翼翼,余光轻飘飘地落在丛蔚的脸上,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,好让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。
抓耳挠腮了半天,两人已经出了学校。
丛蔚打算回车上休息,走到一半却被裴寂反手拉住,回头看他,只见他半低着头,脸上说不出的懊恼,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自己,然后开口道:“我带你出去玩吧。”
“你想去哪里?Bubblelab、赛车场、游乐场、电影院,你想去哪儿?”
他急急地问,手掌抓着那纤细的腕子,不觉自己力度渐大,甚至带了些许紧张。
丛蔚拉了拉书包,抿抿唇,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,男孩儿的掌心有些粗糙,但是温度很高,在这十一月已经冷下来的天气里,犹如一个小火炉,暖着她。
【那你呢?有安排吗?】
一行字。
裴寂突然记起自己其实是有约在身的,却又转念一想:“你想不想看我打架子鼓,到晚上我带你去步行街逛。”
丛蔚弯弯眼睛,一手握拳,向上伸出拇指。
【好】
裴寂瞅着那只微微往外翘的大拇指,倒是有了个决定。
丛蔚给丛文晏发了条消息,丛文晏坐在教室里,眉心当时就一皱,然后转转眼睛看向了斜后方的裴天成。
裴天成顶着一头泡面头,手里拿着自家儿子的成绩单,乐的跟什么似的。
自家小白菜,好像遇到了一只居心不良的小野猪。
拦还是不拦,这是个问题。
半晌,他十分艰难地给丛蔚回了个“注意安全,早点回家”。
眼一闭,胸口一痛,觉得自己亲手把小白菜送进了小野猪的嘴边。
谁让小白菜自己高兴呢。
丛文晏心很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