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章 第八十一颗糖

那晚以后,丛文舒好像闲了下来,丛珩倒是每天忙的不见人影。

日头不错的一天下午,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喝茶,丛文舒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,丛蔚懒懒散散靠在摇椅上,冷不丁看过去,两个人眯着眼的表情格外相似,就像父女俩似的。

他们之间不太熟悉,话题也是乏善可陈,好在两个人都不是那种没话说就尴尬的人,各干各的,也还算和谐。

“丛珩年纪这么小,为什么没去上学。”

丛文舒没想到丛蔚会问起丛珩,有些意外,端着茶杯晃了两下:“在陵州大学挂着名,做家族产业,先把脚跟站稳。”

丛蔚对这种观点不置可否,她自己也是个没上大学的,也没那资格去说别人,只是好奇而已。

裴寂早上出门前熬了红豆百合粥,温在炉子上。

丛蔚端了两碗出来。

丛文舒说她好福气。

实验室请了系里副教授来指导,副教授带着实验室去申请了“科技副总”,成功选上挂职到了一家中小型科技企业里,借着产学研的政策通道,拉来了两个科研项目,一个是工业细分市场里的蜂窝转轮核心硅材料,一个是锂电池的硅碳复合负极材料。

裴寂在实验室里挂了市场总监的名儿,近来天天在外面忙着开会谈生意。学校的课也要上,大三下学期,大四的毕业论文选题也开始申报了,好好一个人,忙的跟个陀螺似的,末了还得照顾丛蔚,整个人生生瘦了一圈,每天晚上回来洗完澡,给丛蔚讲故事讲了没两句,自己就睡着了,丛蔚也不吵他,就乖乖窝在他身边。

半夜里,他睡得迷迷糊糊,还跟有肌肉记忆一样,往旁边捞一捞,捞到了丛蔚就揽进怀里,没捞到就睁眼四处瞧,有时候还去厕所里找人。

丛蔚自己也忙了起来,丛文晏叫人从陵州把丛文晏小时候看的书和笔记全都运了过来,两大箱子,运进了书房,丛蔚才知道丛文晏原来学香道有多认真。

她从最基础的选香开始学,趁着丛文舒还在,日日请教,又谦虚又认真。

好在丛文晏在丛蔚小时候教过她不少东西,多少有点基础,加上她人聪明,于香道上还颇有些天分,丛文舒一点她就通,进步极快。

两个人近来都忙的脚不沾地,相处的时间很有限,几乎都在晚上,可丛蔚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理在一天天地好起来,她没有太多时间开小差,偶尔思维走神,目光不管游移到屋里的哪个角落,都能想到裴寂,而每每想到裴寂,丛蔚的心里都是暖融融一片。

裴寂并没有因为忙和烦而对丛蔚失去耐心,他把她当成同学、朋友、女朋友,把她始终放在和自己平等的位置上,和她分享学业和工作上的烦闷,诚恳地请求她的帮助,哪怕她帮不上什么,但就算是给他锤锤背,捏捏脸都是好的。

他把自己全部袒露在了丛蔚的面前,没有一星半点的遮掩。

给她需要的,全部的安全感。

而裴寂,永远可以在丛蔚那里得到最大的放松,她会耐心地听着,会认真地建议,会温柔地哄他,在她那里,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,还像十几岁时的少年一样,撒泼耍赖,幼稚撒娇,然后收获一颗糖。裴寂觉得所有的负面情绪,在丛蔚那里都自然消解了。

他们是这样,相互需要着。

丛蔚和丛文舒对坐着喝粥,粥里放了很多糖,丛蔚和裴寂都喜欢甜。

可丛文舒叔级人物,多年清淡饮食惯了,一口下去齁的不行。

赶紧抿了两口苦茶。

大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。

丛蔚去开门,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许邓岚。

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槛,许邓岚自嘲地笑了声:“不请我进去吗?”

丛蔚自认跟她并不熟,而且,还因为烟花事件,心里有几分疙瘩,毕竟当时,躲在墙后的人是她,而站在裴寂身边的人是许邓岚。

丛蔚往后退了一步:“请进。”

两个人过了垂花门,丛文舒已经回了房,石桌上还放着他泡的茶。

“坐吧。”

许邓岚坐在丛蔚对面,看她伸手放了个茶杯在自己面前。

她的左手上戴着一串多圈的小叶紫檀。

“其实我不想来找你,但是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跟谁说,我觉得自己快憋死了。”许邓岚摸了摸茶杯的边沿,食指上沾了一点水,湿漉漉的。

丛蔚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,只能以不变应万变:“那,你想说什么?”

她的声音是很柔和的声线,音调不高,却很软很细,说话的语速不快,温温吞吞,让人没由来的就会下意识放松。

许邓岚仔细地端详丛蔚,在明亮的天光里。

丛蔚也就由着她打量,自己喝着茶,老神在在,耐心地等着。

“我很喜欢裴寂,从大二他转到我们系来开始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所有人都说他有女朋友,可我不信,因为你从来没出现过,他也过得像个单身汉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见到你的时候,我在想,凭什么,你有哪里比我好吗?让他这样死心塌地。”

听到最后一句话,丛蔚的脸上浮出了一点笑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“这几天,我脑子里一直在反复,高中学历、心理疾病患者、没有事业,好像一无所有,而我,名校高材生,竞赛我也参加过,保送研究生,所有人都羡慕我。可是,我羡慕你,你有裴寂。”

“所以,你只是想来我这里发泄你心里的不甘吗?”茶杯放到石桌上,发出“咔哒”一声响,丛蔚直直看过去,目光直视对方,阳光正好落在她的眼睛里,把一双眼瞳照出一片水色,清澈见底。

“我来之前,一直在想,我要劝你离开他。”许邓岚也不回避那双眼睛,“我想告诉你,你们不般配,不会有好下场。”

“可我知道,这不过是我心里恶毒的诅咒罢了。”

“我有什么资格劝你离开他,我又有什么资格插在你们中间。”

“在裴寂眼里,我大概连你院子里长的一根葡萄藤还不如。”

“我来,不过是自取其辱。”

丛蔚的眼神稍变,对方比她想象的要清醒。

“既然知道自取其辱,为什么还要来。”

许邓岚两只眼睛突然就红了,下嘴唇抖着,似乎在强行压制自己的激动,脸部肌肉牵扯得有些扭曲。

“我把所有事都闷在心里,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女朋友回来了,你们感情很好,我但凡透漏一点自己的想法,就有无数人来告诉我,不要妄想,我快憋死了,我想你知道,我想让你心里长疙瘩,我想让你不再信任他。”

“我更想让你羞辱我,以此来让我清醒。”

丛蔚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话,更是一句重话都没说,她只是坦然地看着许邓岚,耐心地听她说话,淡定地喝着水。

她的态度,对许邓岚来说,已然是一种羞辱了。

她把自己放在了情敌的位置上,殊不知,人家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。

“从小到大,只要我努力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,第一名、奖学金、仰望的目光、奉承和夸奖,这是第一次,我有强烈的不甘和嫉妒。”

丛蔚执起茶壶,给许邓岚的茶杯里添了些水。

“这些,跟我有什么关系呢?你的不甘和嫉妒,你想让我来羞辱你,让你死心。”

丛蔚叹了口气,“可你跟我,有什么关系呢?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的情绪,为什么要羞辱你,你本就和我的生活毫无干系。”

原来裴寂就说过,丛蔚要能说话,会把人噎死。

许邓岚双眼微微睁大,似乎接受不了丛蔚的冷漠。

“我们既不是朋友,也算不上情敌,不管怎么算,大概都只能称得上是陌生人。所以,你大可不必来找我,每个人的感情都有存在的权力,你珍视也好,摒弃也罢,都是你自己的事。”七月的合欢开得正盛,风一撩,有一朵落在丛蔚的头上,轻飘飘的,安静地躺在她的头发上。

“我喜欢裴寂,这件事,你不介意吗?”

“我只在乎他,他不变,别的东西与我无关。”丛蔚唇角勾起一个很淡的笑,她高中时有段时间很爱笑,笑容灿烂又天真,现在她也笑,笑得温柔又包容,“你的感情经过你自己的同意就行,如果你知道该怎么珍惜自己的真心,就不会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。”

南风起。

花落了一地。

把许邓岚送走。

回头就看到丛文舒靠在葡萄架边看着丛蔚。

“你跟你爸真的很像,太菩萨了。”

丛蔚猜测,丛文舒年轻时候,肯定很叛逆。

“她既然影响不到我,我何必在乎她。”丛蔚犟嘴。

“如果有一天,她威胁到你了,裴寂的感情走了神,你会后悔今天的不在乎吗?”

“如果真有这种情况,我连裴寂都不在乎了,其他人就更不值得在乎了。”丛蔚把杯子里茶喝完。

丛文舒轻笑:“要是我,是不可能允许她的存在。”

“所以,你跟我爸不一样,走的路也不一样。”

这话听得丛文舒脸一黑,他一直都跟自己说是因为丛文晏的不负责他才会走上这条路的,在商场上搏杀,在家族里勾心斗角。

可丛蔚却是真的狠,一刀见血。

她像丛文晏,也像丛家人。

够善也够狠。

晚上裴寂回来,饭桌上听丛文舒说起白天的事,才知道许邓岚找到家里来了。

丛蔚面上不见什么波动,淡定自若地吃着饭,听着丛文舒说一半藏一半,吊着裴寂的一颗心七上八下。

一顿饭偷瞄了丛蔚十几次,愣是没从那张脸上瞧出什么情绪来。

裴寂摸摸鼻子,为自己晚上可能遭遇的事而感到忐忑。

“我跟她真的一点也不熟,就是上学期一起做过一个课题,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找你。”

裴寂吃完饭连碗都没来得及洗,就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丛蔚身后,高高大大的人佝偻着脖子讨好,“你可不能迁怒我,我是无辜的,天下再没有比我更无辜的人了。”

丛蔚拿着叉衣棍在院子里收衣服,捡了自己的睡衣往浴室走。

裴寂亦步亦趋地跟着,手缩在胸前,想扒着丛蔚又不敢,心里恼火得不行,许邓岚脑子是不是有坑,跑来找丛蔚。

丛蔚进了浴室,转身对着裴寂:“你要跟我进来一块洗澡吗?”

裴寂被这话呛得满脸通红,耳根子发痒,眼神立马错开了视线,望天望地:“没有没有。”

这会儿哪还看得出他平时那日天日地的王霸之气,怂得跟个小乌龟似的。

丛蔚抿着唇憋笑,关了门去洗澡。

裴寂被她这不声不响的态度闹得,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生怕让丛蔚伤心了难过了,回头再抑郁。

搓着手在浴室门口来回踱步,支着耳朵听浴室里有没有哭声。

听了半天,哭声没听见,净听见花洒里喷出的水声了。

哗啦啦的,就像是羽毛在他心里来回拂动,痒得钻心。

裴寂脑子里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地浮现了些黄色废料,对着浴室的木板门狠狠咽了两口口水,一咬牙转身坐到丛蔚房间门口,捞了本林祥云的《调香术》翻来覆去地看,愣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