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章 第七十颗糖

裴寂那天也被丛蔚吓到了,他没想到丛蔚会一根筋地把那一桶粥都吃了,更没想到她会吐成那个样子。

站在房间外面,急得原地打转。

可何万舟却告诉他,是个好消息,至少丛蔚愿意主动进食了,甚至会学着强迫自己去吃。

只要解决了吃饭的问题,一切都好解决了。

人是铁饭是钢,一顿不吃饿得慌,精气神全靠健康的一日三餐维持。只要能好好吃饭,就算是往成功的路上跨上了一大步。

裴寂喜不自胜,连问了好几遍,她真的愿意吃饭了吗?

何万舟看着他笑得像个傻子一样,还有些欣慰:“当年丛文晏一个人照顾她的时候,光吃饭这一件事,就磨了一年多,他不知道自己女儿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,又是一个完全不会做饭的人,虽然那时候知知的病情没现在这么严重,但是明显治疗效果没现在这么好、这么快。不是我说,某种程度上,你比老丛还强那么点儿,她比她妈幸运。”

大学寒假的时间长,裴寂就守着丛蔚,在临水一天天地过,老妈子一样给她花尽心思安排一日三餐,每天都要在窗户外守很久。

照顾丛蔚,还要兼顾创业的事。

虽说大小算个股东,毕竟是做投资,平时都是帮着做做外围的工作,比如跑渠道、跑投资,一天下来办公的时间也要占去大半,最忙的时候,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不停。

这些,丛蔚都知道。

年前,裴寂飞了一趟上海,在这一年农历年前跟团队一起拿下了一个项目。

不在丛蔚身边的时候,就担心她不好好吃饭,又操心她睡不好,某天路过超市,从超市里买了个体重秤,想着带回去放在丛蔚的房间里。

刚签完合同,就马不停蹄地飞回临水。

许邓岚原本是到机场接回国过年的表姐,看见裴寂的时候几乎是眼睛一亮,小跑过去,拍了一下他的肩膀。

“裴寂!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,你家也在临水吗?”

裴寂急着回去给丛蔚做饭,半路被人拦了下来,一扭头看见张熟脸:“许邓岚?”

两人平时关系不错,还一起做过课题,许邓岚思维灵活、眼光独到,又能言善辩,跟她一组做课题着实是一件很省心的事情。

“完全没听说过你也是临水的,不然每次回来我们都可以搭伴儿啊。”许邓岚双手背在身后,脸颊红扑扑的,亦步亦趋地跟在裴寂身边。

裴寂看了眼手表:“我不是临水人,我在临水照顾我女朋友。”

许邓岚知道裴寂有女朋友,所有人都知道,但是谁也没见过,她从来都不信,怎么可能一对情侣从不见面,除非根本就没有这个人,不过是个幌子而已。

她脸上的笑意不减:“这样啊,那你们住在哪里?明天就年三十了,我们可以一起跨年啊,人多热闹,我在临水很多朋友的。”

“不用了,她喜静。”裴寂在机场外拦了辆出租车,“我赶着回去,改天聊。”

出租车一骑绝尘。

许邓岚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,一点都没有被怠慢的生气。

慢慢来,一开始裴寂还不是理都不理她嘛,可现在不是一样成了朋友。

裴寂大学里熟悉的女孩儿不多,有他微信的大概也只有创业团队里的几个学姐,还有志愿者协会里的几个女生,至于班上的同学,许邓岚应该是唯一一个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。

回到诊所,何万舟冲裴寂叹了口气:“这两天吃的又少了。”

怎么还挑食起来了。

裴寂赶紧带着保温桶去后面,照例敲三下门,等着丛蔚出来拿。

可刚敲两下,门就从里面拉开了。

没有任何预兆,没有任何准备。

裴寂和丛蔚打了个照面。

两人之间的距离还不足一米。

裴寂能清晰地闻到丛蔚身上暖融融的香味,夹杂着他买的洗衣液的淡淡香气。

“我……”裴寂开口,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,他的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,意外发现自己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,心如擂鼓。

丛蔚看了他许久,目光缓缓下移,落到裴寂手里拎着的保温桶上。

裴寂赶紧递过去,语气又谨慎又小心:“我去工作了两天,对不起,没跟你说。我做了鸡蛋卷,你尝尝看。”

话说得很日常,很自然,一点也不像久别重逢的样子。

恍惚得好像他们还是昨天的高中生一样,头一晚他刚送她回家。

目光又挪到了裴寂的面上。

丛蔚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他了,重逢以来,她一直避着他,可她知道裴寂就在身边,哪里都没去。

在极度的不安下,裴寂几乎已经成了她心里的支柱。

两天没有看到他,让她心里发慌,她甚至破天荒地问了何万舟,裴寂去哪里了?

开口的那一刻,她看到何万舟惊讶到极点的表情,双眼瞪成了一双铜铃。

她却只是揪着衣摆,怯怯地问裴寂的去向。

等了两天,终于等到了敲门声,她从床上跑下来,都来不及思考自己要不要站到他的面前,就拉开了门。

南方冬天的阳光很亮很温暖。

丛蔚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,然后看着裴寂,再也挪不动目光。

她心里有个人,疯狂捶着无形的墙壁,叫喊着裴寂的名字。

半晌,丛蔚微微退开一步。

裴寂提着保温桶的手有些发颤,抬脚试探性地往里踏了一步,她没有拒绝。

一个坐在桌前吃饭,一个坐在旁边看。

这样的场面已经太久没有过了,一时间让裴寂心潮翻滚,不过他已经不是从前把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少年了,无论他内里有多激动,面上都是沉稳的。

认真地看丛蔚吃饭,虽然只有短短一周左右,但丛蔚似乎被他喂胖了一点,脸颊稍稍丰满了几分。

裴寂心里高兴又骄傲,瞧,他的小姑娘只有他才养的好。

“吃饱了就别吃了。”他看着丛蔚进食的速度变慢,怕她又傻乎乎地全塞进肚子里。

丛蔚咬断嘴边的鸡蛋卷,嘴里的一团把腮边鼓成一小团,慢慢地咀嚼。

她把勺子放下,犹豫了半天,才把保温桶推到裴寂手边。

裴寂利索地收拾好,正要提着桶走,可半道上一回头,对上丛蔚恋恋不舍的眼神,就像有只手指在心脏上轻轻戳了一下,软成一片。

这两年多的时间,好像从此开始就蒸发了,时间带来的陌生和距离急速消亡,她还是当年那个会在他怀里安睡的小姑娘。

转身几步回去,蹲在丛蔚的面前,仰头看她。

手在她的刘海上抚了抚:“不着急,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,慢慢来。”

把人扶上床休息,把小绵羊放进她怀里。

裴寂大着胆子在她额角轻轻吻了一下,才开门出去。

丛蔚心里的荒原上像是下了一场久违的雨,湿润感一下就铺进了四肢百骸,她抱紧了怀里的小绵羊,脸颊在上面蹭了蹭。

——

一到前台,就碰上何万舟。

裴寂有些迫不及待地告诉他:“她让我进屋了,好像不怎么抵触了。”

何万舟一副全在掌握中的表情:“你在这儿陪了她一周,突然两天不在,她心里不安着呢,这会看到你回来了,会有一些反弹的情绪,压抑得越狠爆发得就越厉害,我估摸也就是这两天,她应该会见你了。”

“下一步,你要多鼓励她,往外走,接触一下别人,渐渐融入正常的生活。”

“怎么鼓励?”裴寂此刻简直就是热血上头,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。

“抑郁症会放大心里的悲观情绪,会产生自厌、自卑的想法,她现在是完全没有一点点自信,不知道要怎么留住你,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留住你,什么都害怕失去,卑微到了极点。你多表扬她,多表白,多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,慢慢重建她的自信。”

“她从小就很自卑,觉得是自己不好,所以才没有朋友,所以舒婧才对她越来越不好。后来是因为成绩好,而且当时你们班的氛围让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,是有用的,所以才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。但是她现在跟你们比起来,就是一个高中肄业的人,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了,觉得自己就像个废物一样。”

裴寂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的。

那个从来都在榜首的人,居然也会自卑。

刚飘起来的心,又沉了下去。

——

大年三十是要在临水过的。

裴寂想把丛蔚接到丛文晏买的房子里过年,一大早就去超市买了些过年用的东西,春联、灯笼、窗花等等,一大包,吭哧吭哧扛回了家。

许邓岚正在分析,裴寂有可能在城市的哪个地方,就在超市里看到了他。暗道一声缘分,悄摸地就跟了上去。

看到裴寂进小区,才惊觉,原来他们住得这么近,简直就是天赐良机。

她想着这个年,得把人拿下才行,等开学就是有男朋友的人了。

裴寂满心满眼都扑在要跟丛蔚一块过年上,压根没发现还有人跟踪他。

他把家里布置完了,又包了两袋儿饺子,做了点油炸圆子,买回来的新鲜鲈鱼就在水桶里游来游去。

小小的一个屋子,竟有了那么几分家的感觉。

电话打进来,是谢放。

“你又要那么多烟花干什么,还要搞到临水去,你当我哆啦A梦啊,任意门加百宝袋。”

“弄到没,赶紧的,一晃天都要黑了。”

“得,哥亲自给你压货,我马上下高速,你给我个地址,我给你送过来。”

“今天过年,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,你不在跟你家父皇母后一起过吗?”

“别提了,早上刚吵一架,非要我出去相亲。晚上家里亲戚都来,也不缺我一个,这种年饭吃得我消化不良,以前还觉得没啥,现在是越来越不适。不跟你说了,我开车,你快点发定位我。”

挂了电话,裴寂立马就发了个定位过去,顺便问一句要不要帮他订个房间住,家里没地儿睡。

谢放说不用。

人到的时候,是八点。

天已经黑了。

从樊城过来,谢放穿了件大羽绒服,在临水热得全脱了,就一件羊绒衫,衬得两块胸肌尤其宏伟。

裴寂拉着谢放,两个人在小区门口找了块空地,正对着万舟诊所。

掐着时间,点了引线。

火星咬引线咬得飞快,然后“嘭”一声,小团的火球升空,裂出一朵火树银花。

谢放站在一边抽烟。

“用过的招式再去泡新的妞,不地道啊你。”

裴寂白了他一眼:“谁说是新的妞,我统共就一个女朋友,从来又没换过。”

这话说的,谢放掐着烟想了半天,嘴边漏了句“卧槽”。

“你找到她了?”

痴情感动天啊!

裴寂没搭腔,目光一直注视着诊所那边。

许久,有个姑娘站在路边叫人:“裴寂!”

两人看过去,许邓岚穿着一件黄色的短款羽绒服和一条呢子伞裙,站在马路牙子上冲裴寂招手,见人看过去了,一路小跑过来。

“好巧啊,我刚吃完年饭出来压马路,就看到有人放烟花,我还想是谁这么大胆子呢。你不知道放烟花要罚款啊。”

姑娘看裴寂那眼神太过赤裸,谢放抽着烟,一副看好戏的样子。

“行情不错啊你。”

裴寂瞪了谢放一眼。

许邓岚看看谢放,又转过头去跟裴寂说话:“这是你朋友吗?介绍介绍呗。”

裴寂无法:“谢放,许邓岚。”

许邓岚自来熟地走到谢放面前,大大方方伸出手:“你好,很高兴认识你,以后多多指教。”

谢放看看那只白嫩嫩的手,抽了口烟:“没啥好指教啊,流氓一个,您别嫌弃。”

许邓岚讨了个没趣,讪讪摸了摸鼻子,鼓着脸回到裴寂身边,跟他并排站着,仰头看烟花。

“真好看,要是以后每年过年都这样就好了。”

诊所的大门后,躲着两个人。

丛蔚盯着并排而立的一男一女,烟花五颜六色的光打在脸上,只显出一片惨白。

何万舟站在她身边:“知知,我知道走出来很难,但这个世上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,如果你不能勇敢一点,你所拥有的,都会一点点被时间带走。你看,就算他一直等你,他的身边也会不断出现新的人,你只有自己努力到他身边,才能抓住你想要的。”

“我,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“只要你还是你,就足够珍贵了。”

就像身体受伤的人要复健一样,那个不断站起来摔倒站起来摔倒的过程,是必经之路,谁也帮不了。

心理受伤的人也是一样,在备受折磨和痛苦的一次次复健里,不断修补残缺的自己,把自己重新粘合起来,这不容易,但这是她自己必须一个人要走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