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 第六十七颗糖
裴寂觉得自己有点听不懂何万舟在说什么,一字一句好像都没办法在他脑海里凑成完成的句子去理解。
“什么叫……”
“快疯了。”
那个会笑、会生气、会傲娇、会耍小脾气的姑娘,明明越来越好了。
他把她放在心尖上疼,怎么转眼在旁人的嘴里就变成了“快疯了”三个字。
何万舟在手机上点了几下,放到裴寂面前的桌上,手机横放,是监控拍下来的视频。
白茫茫的一间屋子,除了一张床几乎没有别的家具了,墙壁上有一扇小窗,透着陈旧的阳光。
丛蔚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,披散着,遮住整张脸。
她坐在床上,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,就像一个假人,穿着白色的病号服,袖口和裤脚露出的手腕脚腕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,经脉在皮肤上凸起,显得极为可怖。
视频很长,可画面一点都没有变化。
“这是最近昨天传来的监控视频,她就这样坐了一整天,不吃不喝。”
“我这里有她被丛家接回去接受治疗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监控视频,我光看完这些视频就用了一个月,如果你想看,我可以发给你,但前提是,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可以放弃她,你要配合我一起治疗她。”
何万舟把手机收回来,直视裴寂,用一个平等的姿态。
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她被丛家接回去,不是一直在看病吗?”裴寂左手的手指甲掐进右手的掌心,一瞬间的刺痛让他艰难地把神智从刚刚的视频里拔回来。
何万舟叹了口气:“丛家直接把她放进了精神病院,陌生的环境,激进的治疗方案,给她本来就已经崩溃的心理状态再添一把火,这三年,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还恶化了。要不是她二叔还有点良心,实在觉得不对劲了,去临水找我,我还不知道她现在已经被摧残成这个鬼样子了。”
说到最后,何万舟有些气愤,语气明显变得差了许多。
“好,你把视频发给我,然后告诉我,我该怎么做。”裴寂起身,抄上自己的包转身就走。
一出咖啡厅才发现下起了大雨,街边乔木的树叶被雨水拍打得沙沙作响,整个城市都变得喧闹了起来。
裴寂今天出门没带伞,可瞧着漫天大雨也没有半分犹豫,径直走进雨里,没一会浑身上下就淋了个透湿。
孔然刚洗完澡出来,就看到寝室门被推开,落汤鸡似的人进屋,带进来满地的水,裴寂脸色难看得无法用语言形容,整张脸冷硬泛青,骇人得厉害。
“怎么了?搞成这样。你今天出门没带伞吗?老谭他们也是的,怎么不把你送回来?”
孔然从洗手间把裴寂的毛巾拿了出来,趿着拖鞋过去往他脑袋上一罩,“生意没谈成还是怎么地,脸色这么难看,要不要喝点热水啥的,别搞到明天感冒了。”
袁轶和章竟在图书馆,他俩要跨专业考研,每天都要复习到很晚才回来,孔然想走保送的路子,专注本专业,倒是轻松不少。
“你休息吧,我先去洗澡。”裴寂把毛巾从头上扯下来,声音沙哑得厉害,又透着疲惫。
何万舟的视频压缩包分了好几拨发过来,时间太长,视频太大,这一传就传了一夜。
裴寂整宿没睡,他侧身对着墙壁,一双眼睛盯着白色的墙壁看了一夜,屋外大雨如注下个没完,寝室窗户外的路灯被雨水打得恍恍惚惚,隔着窗帘投在墙壁上是一片模糊的残影。
他睡不着,晚上在何万舟那里看到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重复,一颗心犹如被一条网子包裹,然后不断收紧,细细的线把他的心脏勒紧再勒紧,疼得喘不过气。
六点的天逐渐亮起,裴寂轻手轻脚起床,洗漱过后,背着书包出了寝室。
他在学校外面的酒店里订了一间房。
——
画面从那一年丛蔚刚刚被带回丛家治疗开始。
情绪激动、发狂、自残、伤人、歇斯底里的挣扎。
一轮一轮好像没个完,出现的最多的画面就是她被束缚带绑在病床上,仰面躺着,护士用尽力气压着她,往她的身体里注射镇定剂。
她苍白绝望的脸上缠着黑色的头发,定定地望着天花板,神情逐渐变得空茫。
她开始不吃不喝,开始害怕有光的地方,她总是蜷缩在房间的最角落,把自己抱成一团,整间屋子阴暗得犹如地下世界,而她就像是在那个阴暗世界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虫。
营养液可以维持她的生命,但是没办法让她保持体态,她开始瘦,瘦得很快,那张明媚的、带一点点婴儿肥的脸,没多久就瘦成了人皮骷髅一般,两颊凹陷,面黄肌瘦,那双一向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,再也翻不出一点星光。
那张漂亮清秀的脸,已经变得不再好看,像个奇怪的外星人。
18岁的丛蔚就像是一朵还没来得及开就枯萎的花,纤细脆弱得仿佛马上就会被折断。
每天大把的抗抑郁和精神病药物的服用,副作用渐渐明显了起来,精神萎靡、恍惚,似乎还出现了幻觉,因为她总是会突然地看向某一处,神情变得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。
——
裴寂离开那间房是第二天的晚上11点。
他在前台结了账。
满脸胡茬,双眼通红,手臂微微颤抖。
前台看他离开后,立马给后勤部拨了个电话,让他们去那个房间里检查一下,是否有毒品出现。
房间一打开,满地的碎玻璃。
床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使用过的情况,电视柜下面压着一沓现金。
他们猜测是赔偿的费用。
——
何万舟还没离开首都。
接到裴寂的电话已经是凌晨一点,他就在何万舟下榻的酒店外面等他。
裴寂两天没出现,孔然他们找他快找疯了,都已经到了派出所门口,收到了裴寂回复的消息,他会离开一段时间,已经跟学校请假了。
“我要做什么?”
这是裴寂看到何万舟说的第一句话。
“丛蔚的情况,我猜测很大程度是错误的治疗所导致的,所以我会把她接回我那里重新治疗。这可能是一段漫长的时间,我会试探她是否愿意见你,如果她同意,那么我希望你可以陪伴她一段时间,如果她不愿意,那么我希望你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她,比如用一些物品,可以让她觉得安心、安全的物品,送给她,或者给她写信之类的。”
“现在丛文晏已经不在了,光靠我,是没有办法的,抑郁症患者最需要的是陪伴,是关心,是无微不至的照顾,能承担这样一个角色和责任的,除了你,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人了。”
裴寂下意识想抽烟,手刚刚碰到口袋的烟盒就停住了。
他两只手在脸上搓了搓:“造成她现在这种情况的那个医生,可以想办法处理他吗?”
“只要我能确认误诊且错误治疗,出具相关诊断书,可以告他。”
裴寂的脸上闪过一丝狠:“丛家是什么情况?”
“丛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,国内最著名的香水品牌就是丛家创立的,他们家祖上是宫廷里的调香师,做香料从祖辈传下来都是一绝。这样的大家族,内斗很严重,丛文晏是长子,当年他跟舒婧的事,丛家不同意,他俩就私奔了,另立门户,传承古法制香,几乎是跟家族决裂了。这次是因为丛文晏意外死亡,丛家不得不出面收尸,顺便把丛蔚这个孤儿带回本家养,一个家族不认可的女孩儿,又有精神类疾病,草草把她丢到了医院就没人管了。”
“如果丛蔚一直在我那里疗养,根本不会出现现在的情况,她的承受能力比13岁的时候强了不少,只要做正确的治疗,其实很快就可以恢复。”
裴寂沉默了很久,头回觉得自己这两三年做的努力还不够,和那样的家族对抗,他成长得太慢了。
“什么时候去接她?”
“后天。丛蔚她二叔现在掌家,惦念着跟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,良心上过意不去,跑来找我,问我有没有办法可以帮帮丛蔚,眼看着这孩子就要毁了。我们约好,后天他就把丛蔚从精神病院里送出来。”
裴寂起身:“我跟你一起去,把机票航班发我,我去定机票。”
“现在还不确定她愿不愿意见你。”
“不见我也守着。”
何万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身形高大,肩膀宽阔,这个22岁的男孩在这三年里成长的速度令人咋舌,他大概是做好了一切的准备,扛起另一个人未来所有的路。
——
裴寂是第一次到陵州。
因为丛蔚,他对这座城市没什么好感,即便它是全国旅游胜地,即便它传统文化之乡。
满城的桐花,那样地好看,可裴寂却觉得厌恶。
他们到市第二精神病院门口的时候,已经有人在等着了。
那人跟丛文晏长得很像,穿一身熨烫服帖、得体的西装,比他多几分精明,眼神多几分商人的算计。
“何医生,我这侄女儿就托付给你了,往前是我没尽到做叔叔的责任,忽略了她,等我腾出手来看她,已经这样了。”
这话说的,场面上听觉得没什么,可裴寂就是满腹的愤怒。
什么叫忽略了她,什么叫腾出手,丛蔚是一件待处理的事宜吗!
何万舟推了推眼镜:“丛先生,对丛蔚我还是有感情的,这一点您放心,我会一直照顾她。但是她变成这样,我希望您作为她叔叔,还是追究一下比较好,因为凭我对她的了解,情况不会这么糟糕。”
丛文舒笑,笑起来跟丛文晏更像,仙风道骨的范儿,文质彬彬,举手投足都是典型的礼仪:“这事,我会给我大哥一个交代,不管是医院还是家里。孩子这边,就劳烦您费心了,费用我会定期打给您,我只有一个要求,我要一个健健康康的丛蔚,无论花多长时间。”
他盯着何万舟,气势骤然而起,几乎是压倒性地直面何万舟。
也就这最后一句,才让裴寂窥探出了那么一丝丝正儿八经的在乎。
“我答应您。”
进去接丛蔚的是丛文舒。
没多久,他就扶着丛蔚出来了。
她穿着一身棉麻的长裙,头发被松松的系成一个马尾,露出一张苍白瘦脱了相的脸,难得见到阳光,双眼一直微微眯着,躲在丛文舒的怀里怯怯缩成一团。
何万舟去接她,手指从她脸上划过,捋开一缕长发挽到她耳后。
“知知,我是何医生。”何万舟的声音隐隐有些极力控制的颤抖。
听见熟悉的声音,丛蔚明显有些反应,她呆呆地歪着头,动作缓慢迟钝,像是在回忆。
随即半睁开眼睛看过去,干涸的一双眼睛竟透出几分湿意。
“我来接你了。”
随着声音落下的,是丛蔚的眼泪。
落在何万舟的手背上,溅成一片小小的水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