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颗糖 第四十一颗糖

大年三十的晚上,年夜饭摆在后院屋里,一张小方桌子,只坐了丛蔚和丛文晏两个人,桌面上有四喜丸子、整条的鲈鱼、骨头汤,还有一些小菜,春节联欢晚会八点就开始了,阵容每年都差不离,台上的主持人还是老面孔。

只是屋里有些冷清。

丛文晏难得开了瓶白酒,拿了一个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。

丛蔚戳着碗里的半碗米饭,其实也不太有食欲。

上一次两个人坐在一起正儿八经地过年,还是舒婧在的时候,一家三口整整齐齐,那时候丛蔚还会说话,丛文晏喜欢逗她模仿人家相声小品说话,她也大大方方地演上一回,一家人总是显得和和乐乐。

舒婧会在过年前一周把家里布置得喜气洋洋,挂灯笼、贴对联、编新的中国结,丛文晏就给她打下手熬浆糊、递东西。

逢年过节,家里即便只有三口人,也总是热热闹闹的。

前两年,丛蔚在疗养院住着,丛文晏一边忙生意一边照顾她,年节根本没办法坐下来一起吃顿饭,更遑论还开着电视看联欢晚会。

这是舒婧走之后,他们过的第一个春节。

不出所料,冷清且伤感。

丛文晏也找不出什么话题聊了,聊来聊去都是学校里那些事,一年到头,到这一天才松快下来,人也突然觉得疲倦许多。

桌上的饭菜都没怎么动,北方温度低,晚上罩上一层饭菜罩,把那条鱼准备留到大年初一。

丛蔚回屋洗了个澡,整个“十二月”从前院到后院到洗手间,所有的灯都开了,她坐在台灯下面看书,原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围炉夜话,守上整晚,现在她跟丛文晏都是各自坐在各自的房间里,也都没睡,守着不伦不类的岁。

手机在桌上不停地震动。

班级群、各种小群,还有同学,都在发新年快乐。

姜杳杳还发了不少自己用p图软件做的拜年表情包。

通过网络,似乎都能感受到大家对于春节的热情和过节的热闹氛围。

丛蔚抬头从窗户看出去,斜对面就是丛文晏的房间,她想,他大概又在想念舒婧了,其实这么些年,他的朋友真的不多,丛蔚和舒婧是他生活的绝大部分,剩下的空间都给了制香事业。

舒婧走了,丛蔚长大了。

剩下丛文晏一个人,从此心里话和心里的苦都没有人可以分享了。

丛蔚突然就理解了,为什么舒婧在遗书里会说,让丛文晏再找一个。

只是,有些人,注定没有办法再找到一个可以陪伴一生的人了,后半生踽踽独行仿佛已经成了主旋律。

——

12点,晚会里主持人集体倒数,然后统一给大家拜年。

这预示着,旧年已过,新年已来。

除了电视里的热闹外,城市在一片灯火通明里寂静无声。自从禁鞭后,过年就再也没有鞭炮声了,连烟火也没有了。

小时候熬过了零点,舒婧就会让她去睡觉了。

丛蔚脱了裹在身上毛茸茸的厚睡袍,正准备往被窝里钻,却听窗外有爆炸声起,“咻”一声蹿上天,然后“轰”地裂成火树银花。

她又趿了拖鞋,急急推开窗户往天上看。

那烟花离她家极近,仿佛就在家门口,一升上天,几十支烟花就直直开在了“十二月”的上方,金砂飞扬,照亮了半片天空,就像夜里突然亮起的无数星辰,一层一层接连不断,上面还没炸开,下一排就跟着窜了上去,一朵叠着一朵,流星一样的花火往下坠,拖出长长一条烟尾,好看极了。

也不知道是谁,顶风作案,居然在禁鞭的城市里,放了这么大一场烟花盛宴。

连丛文晏都被惊动了,推开了窗户去看。

丛蔚的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。

裴寂打来的电话。

“新年快乐!”他那边十分嘈杂,旁边有人在说话,还有……还有烟花爆炸的声音。

丛蔚豁然抬头。

“烟花好看吗?好看就对着手机收音口敲两下,不好看就敲三下。”

男孩声音带笑,好像特别开心。他们今天白天几乎一直呆在一起,可他愣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,就跑来送上这么大的惊喜。

丛蔚咬咬嘴唇,手指在收音口“扣扣”敲了两下。

敲完才突然反应过来,烟花就在家门口,那裴寂岂不是也在她家门口。

顾不得自己只穿了件睡衣,草草把衣架上的羽绒服往身上一套,踩着拖鞋就往外跑。

丛文晏“欸”两声,可惜丛蔚没听见,他随机也跟了上去。

把门板打开,前院挂着的灯笼把她半边脸都映红了,四处看看,没看见人,又跑出去打开院子里的栅栏门,往外走了几步。

终于在右手边的拐角处,看到伸长了脖子朝她张望过来的几个脑袋。

姜杳杳在最底下,依次往上是王咏仪、柏粤和明晋。

四个人冲丛蔚招手招得无比欢快。

丛蔚走过去了才看到。

裴寂并谢放他们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,正在一茬一茬地从车上抱新的烟花下来,裴寂手里拿着个打火机,瞧着快放完了,就去点另一盒烟花的引线。

那是一个已经回家过年的商贩店门口。

因为家中无人,周围都是一片漆黑。

柏粤笑眯眯转头叫了裴寂一声:“哥,人来了。”

裴寂抬头,一双眼睛在烟火流星之下亮得惊人。

抬脚就朝丛蔚走过去。

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时候要是来个拥抱,真的就很偶像剧了。

姜杳杳和王咏仪更是手攥着手,激动得不成样子。

可裴寂走过去,抬手就是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,对着丛蔚兜头罩下:“也不多穿几件出来。”

“啪嗒”,气氛突然就从偶像剧变成了说教剧。

丛文晏在家门口看着,自言自语笑道:“老咯,老咯!”转身回屋,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,放任丛蔚跟着她的同学胡来。

——

烟火一直在放,车里还有不少。

几个十几岁的少年就站在烟火底下,捂着耳朵打打闹闹,一片雪地愣是被踩成一片泥地,鼻尖都是烟花爆炸留下的硝烟味。

丛蔚穿着双拖鞋,后脚跟冻得发凉,可她一点也不想回家。

谢放又从车里搬出来一盒仙女棒,咬着根棒棒糖,打火机“咔嚓”点了一把。

这一下,又是一轮小高潮。姜杳杳举着仙女棒,让王咏仪给她拍照片,要那种浪漫不俗的,要求提了一堆,王咏仪一边翻白眼,一边任劳任怨给她拍。

柏粤则是拿着仙女棒到处挥,不小心燎了明晋的头发,两个人又打成一团。

丛蔚和裴寂肩并肩站在阴影里抬头看烟花,裴寂给丛蔚掩着耳朵,掌心暖融融的,贴着她的脸颊,只觉得掌心之下是两片细腻的棉花糖,软软的,让人舍不得用力,可又盈满了甜腻,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。

王咏仪给姜杳杳拍照片,一转头看见这一幕,眼疾手快按下了手机快门。

后来,王咏仪成为一个职业摄影师以后,总说她起步的源头就是一张照片,照片里明暗交织,烟火炸开的那一瞬,光芒从两张年轻的脸上划过,男孩给女孩捂着耳朵,站在她身边,垂下头,眼睛看着女孩,瞳孔里是浓郁的柔情,女孩则是搓着手,仰头看天,唇边挂着笑,眉眼弯弯,长发被风轻轻撩起,挂在男孩羽绒服的拉链上。

那只是一张抢拍的图,却拍出了这个世界上,最美好青涩的少年情感。

似朦胧的雾,像眉梢的雪。

——

凌晨一点。

最后一箱烟花点燃。

沉浸在一片欢乐里的少年人,被一声怒喝惊醒。

马路上冲来两个穿警服的年轻男人,指着他们叫:“你们哪来的?城里禁鞭不知道吗?别跑!”

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为了让丛蔚看烟花,他们特地选在了“十二月”的附近,要是现在都跑了,回头这事头一个就得找上丛蔚。

结果,一行人通通被逮回了派出所,靠墙站成一排。

丛蔚脚后跟先是冻得没知觉,现在进了派出所,温度起来了,就开始有些难受,站不住,脚后跟涨涨的有些疼。

裴寂从她拖鞋面上扫过一眼。

然后拉着丛蔚一屁股坐到派出所大厅的凳子上。

民警一愣,嚷嚷:“让你们站好,干嘛呢?”

说着就要过来教训人。

可没走两步,就看见裴寂动作麻利地一把捞起丛蔚的一双脚,把拖鞋脱了,扯了珊瑚绒的毛袜子,露出一双红彤彤的小脚丫子,脚趾头还算强点,脚后跟红得厉害,都泛了紫。

这可把裴寂心疼坏了。

抱着那双小脚丫子就往怀里塞。

那行云流水的动作,把民警大哥都给看愣了。

“这,这是干啥呢?”

柏粤双手背在身后,靠着墙壁,叭叭嘴:“您这都瞧不出来?多大年纪了?谈过恋爱吗?结婚了吗?”

民警脸一臊红,挠挠后脑勺:“刚,刚交女朋友。”

丛文晏和裴天成推门进派出所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,听到的就是这么一串对话。

两位老父亲相互瞅瞅,一位慢慢挂起讨好的笑,一位逐渐端起冷漠的脸。

猪会拱白菜了!激动!

哪里来的小野猪,居然吃我家小白菜的豆腐!生气!

禁鞭期间,违反规定,最高罚款500。

算算烟花数量,还有仙女棒,早就超过要求了,一人罚款500,再接受一下教育,未成年的就可以被家长领走了。

以谢放为头的几个成年的,兜里没揣那么多钱,谢放一张卡全搞定了,带着小弟大摇大摆出了派出所。

“哪家小子这么嚣张?”

“谢氏集团一把手的独生子,你说能不能嚣张。”

回家的路上。

裴天成在车里都乐得开始哼歌了。

“干得好!”哼到一半突然大赞一声,猛拍了一下方向盘,弄得裴寂莫名其妙。

裴天成一拍大腿:“我看着小姑娘不错,长得漂亮,人文文静静的,偷摸着瞧我那一眼,老父亲心都要化了,简直就是骗人生女儿系列!裴寂,我跟你说,就这个,很不错,拐回来给我当女儿,明天爸就去给你看房子,咱们男人,得把聘礼攒齐了腰板才挺得直。”

裴寂破天荒的,没反驳他爸。

反观那头。

丛文晏十分头疼,都发展到捂脚了,中间到底是跳了多少剧情。

“知知啊,这个,爸爸不是反对啊!不过这高中时候恋爱,毕竟还早了一点,有些事情还是要讲究一个控制,不能越界,你能明白爸在说什么吧。”苦口婆心丛爸爸。

丛蔚一头雾水,摇头,不明白。

“就是,两个人在一起,在你们这个年纪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做的,拉拉手倒是可以,抱一抱,也还行,但是更进一步就不可以了,至少要等到成年才可以。”

红灯,刹车。

转头。

丛蔚比划了一串手语。

【没谈恋爱,没早恋】

丛文晏没想到啊,万万没想到。

心口一松。

“那挺好,不早恋是个好事。”

话音刚落,又看见丛蔚跟甩花儿似的比了一串手语。

【毕业了,在一起】

心口一窒。

小白菜被人预定了。

老天不仅没给他体验催婚的机会,还要他承受早早嫁女儿的悲伤。

贼老天,太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