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第三十六颗糖
“你是?”
“我是裴寂,丛蔚的同学。”
接到裴寂的电话,何万舟有些惊讶。在跟丛蔚的交流中,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不算低,甚至可以说略高,丛蔚回到校园和正常生活之后,描述出来的最有趣的一些经历里几乎都有这个名字的参与,或者说是这个名字的带领。
丛蔚情况的好转,在何万舟看来,裴寂的作用不可谓不大。
这次,丛文晏带丛蔚来复诊,的确是因为丛蔚的情绪有反复的迹象,但完全在可控范围以内,要知道从前在直面阴影的时候,丛蔚往往是不太能够控制住自己的,显然情况发生了变化。
“谁告诉你,丛蔚在我这里?你知道我是谁?”何万舟试探。
裴寂站在首都街头吸吸鼻子,吐出一口气:“我猜的,你只要告诉我她是不是在你那里,她爸爸是不是也在。”
裴寂完全不按预想方式去走,何万舟倒有了一些兴趣。
“在我这里,所以你想做什么?”
裴寂倏地就笑了出来,像松了一口气,肩膀突然就松弛了下来:“在就好,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,其他不重要,你帮我转告她,期末考试快到了。”
“就只需要说这个吗?你不问问她的情况?能找到我这里,证明你至少知道一些东西。”何万舟紧逼而上。
“我什么都不知道,她不说,我就不会知道。记得转告她,再见。”手机从耳边拿下来,挂断。
裴寂在那家冰糖葫芦的铺子里买了一根裹了糖浆的草莓串,草莓一颗一颗大而饱满,一口下去水分十足,甜度爆表,让他连日来的烦躁担忧的心情瞬间平稳了下来。
丛蔚在心理医生那里,他就不担心吗?
不,担心的。
但他只要知道她在哪里就好,她的世界只要一天不对他主动开门,他就一天不会自作聪明地闯进去,他要等着丛蔚,回到他这里,然后亲手把门打开。
——
傍晚,睡了大半天的丛蔚到诊所复诊。
何万舟倒了杯气泡水给她,玻璃杯放在桌面上,南方十二月的夕阳还算温暖,投在玻璃杯上,被玻璃和水折射出一道暖红的光源,落在桌面上。
“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。”
丛蔚的目光从桌面转移到何万舟的脸上。
“一个叫裴寂的男孩,让我转告你,期末考试快到了。”
丛蔚脸上明显出现惊讶的神情,然后疑惑、茫然、震惊、害怕一一从那双眼睛里掠过。
【他还说什么了?】
手语打得有些急躁。
“他什么也没说,只让我转告你这一句话。我问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,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。”何万舟倒是老老实实转述了两人的对话,没一点夸张。
丛蔚脸上闪过一丝复杂。
“他是不是喜欢你?”何万舟换了个姿势,两腿张开,手肘搁在膝盖上,双手交叉抵住下巴,身体微微前倾,明显的追问动作。
丛蔚没有任何动作,脸上因为过于迷茫,已经不见这些天以来持续性的燥郁。
什么是喜欢,她不懂。
何万舟了然,又问:“他对你很好?”
点头,动作迅速而笃定,似乎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。
“我猜猜,你很信任他。是因为上次他保护过你吗?”
【不仅仅是上次,是一直】
【走路的时候,吃饭的时候,出去玩的时候,午休的时候,学习的时候……很多很多】
丛蔚没想到这么一细数,她竟然可以清晰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每一个场景。
裴寂给她挡过车流、人流、阳光、雨雪,带她去享受正常生活里的乐趣,逛夜市、打电玩、唱歌表演,连在一起写作业或者补课的时候,他都会选择坐在可能出现意外的方位,比如桌角、外侧、拐角。
他清晰地捕捉她的情绪变化,观察她的喜好,开心的时候会给一颗青苹果味的水果糖,糖纸会变成一只小纸鹤;受委屈的时候往往是棉花糖,带流心的,一咬开才能尝到甜;受到惊吓的时候可能会是一颗很大的圆球糖果,让她可以含在嘴里慢慢平静。
一个18岁的热血少年,大大咧咧,打篮球的时候会随意掀起袖子擦汗,早上快迟到了会穿错袜子、穿反衣服,懒得换花样就吃同一种盖浇饭吃上一周,笔袋里的笔每天都能不见一支。
那样粗枝大叶的一个人,把他所有所有的细心和体贴全部用在了一个人身上。
丛蔚每每想起来,都会觉得有暖流犹如细小的电丝从心里擦刮出火花,然后沿着血管经脉流向四肢百骸,就像是被浸泡在再温暖不过的水里,却仍有空间让她得以呼吸。
形成一个习惯根本不需要太长时间。
丛蔚不得不承认,裴寂在她身边这件事,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。她的各种心绪起伏似乎都可以在他那里得到很好的安抚和稳定。
“看来他很重要。”何万舟面上含笑,摸摸下巴若有所思。
丛蔚右手食指、中指相搭,轻轻点动一下。
【是】
何万舟笑开了,语气温柔:“那我们争取在在期末考试前回去好吗?不要让他等太久。”
傍晚最后一束光,红得犹如烈焰在天空燃烧,那缕光正好穿过何万舟办公室的百叶窗,落在丛蔚白净的脸上,拂过她的眼角眉梢和唇畔,依稀可见一抹细小的微笑。
——
回到学校的裴寂,对丛蔚的下落闭口不提,人恢复正常,只是每天都绝口不提丛蔚。
如果不是柏粤天天琢磨着、观察着他,根本不会有人发现,裴寂每天都会偷偷往丛蔚桌肚里那个塑料小盒子里放糖,一天一颗,犹如一种计数方式。
那个盒子装满的最后一天,是樊城三中的期末考试。
裴寂一大早去考场的路上,一点也没有要去1号考场看看的意思。
柏粤斜着眼睛看他,自言自语道:“也不知道小美人回不回来考试。”
裴寂神色不变:“肯定在。”
她从不食言。
上午语文考完,十一点半结束铃响,考场里的人相互对着答案,交流着阅读和作文。
三儿和黄毛、煎饼儿,还有柏粤、明晋他们来接裴寂,在22号考场门口看到一个鼓鼓囊囊的身影,校服包裹在层层叠叠的衣服外面,被羽绒服撑成一个大面包。
漆黑的长发束成一个马尾,安安静静站在考场门口,那张脸似乎瘦了些,而且更白了,白得更吓人了。
整个人混不像个真人。
柏粤惊喜,脑子控制不住嘴,大叫一声:“丛蔚!”
裴寂在收拾书包的动作一顿,如果不是柏粤声音太大,他会以为是场幻觉。
一个转身往外跑,没几步就到了门口,一侧头,看到丛蔚背着书包乖乖巧巧站在教室门口,看到他出来,弯弯眼睛就冲他笑了起来。
柏粤一把捂住脸,往明晋身上倒:“瞎了我的狗眼。”
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,然后各自望天望地望风景,活像几只巨型灯泡。
裴寂克制了半天。
“你,你回来了?”
丛蔚点点头,打了个小小的哈欠。
她是凌晨三点到家的,丛文晏让她在家休息一天,可丛蔚没同意。
期末考试,有人还在等她。
“又是提前交卷?”
丛蔚比了个十。
【提前十分钟】
她给姜杳杳和王咏仪都发了消息,让她们在1班教室等,然后自己跑到22号考场,亲自来接裴寂了。
她的意思是。
我答应你了,所以要让你看看。
一如既往的执拗和认真。
托着包路过的一群小太妹里,大姐头突然停了脚步,做了个手势让其他人先走,然后从身后绕过去,一胳膊圈上丛蔚的脖子,揪揪丛蔚的耳垂。
“小傻子回来了。”
纪敏从来都是没个顾及,圈着丛蔚亲亲密密,还收获了丛蔚一个甜甜的笑。
裴寂站在两人对面,脸黑成一片。
此刻暗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女孩儿。
三儿、黄毛、柏粤、明晋他们几个尴尴尬尬,非常有默契地后退一步。
原本丛蔚回来这么令人激动的事,理应大肆庆祝一番,可惜遇上期末考试,一边开心一边焦心,稍微放开嗨一点,立马就开始担心接下来的考试。
吃过饭,纪敏挥挥手不带走一片衣袖,找她手底下的小姐妹们去玩了。
丛蔚在“小四川”的包厢里,拿出她在何万舟那里做的重点记录,数学和理综,勾画了整个学期所有知识点的重点考题,还有之前的测试和月考里面的易错题,分给姜杳杳和王咏仪她们看。
男生那边除了裴寂是个爱学习的好少年以外,其他都是最后两个考场的学渣们,让他们复习还不如直接把他们扔水里,扔水里还能划拉两下。
她一直记着裴寂说,期末考试要到了。
所以在那边,没什么事心情也还不错的时候,就会做一下功课,顺便也是帮助自己复习。
下午两点开考数学。
丛蔚的疲倦再明显不过,裴寂问她昨晚上什么时候睡的。
丛蔚老老实实回答,然后又收获了一个黑脸。
原本打算中午凑在一块好好说说话的人,立马就变了脸,收拾东西,买单,走人,动作迅猛,神情坚定。
把丛蔚送回1号考场,然后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来折成一个枕头模样,平放在桌面上。
然后指着自己的校服枕头:“睡觉。”
丛蔚乖乖巧巧侧着脸趴上去,脸颊贴着校服的布料,一双眼睛眨巴两下,颤颤,闭上。
多乖多听话的小姑娘。
萌得裴寂呼吸一滞,心里又敲起锣打起鼓了。
好想碰碰她的脸。
想魂穿校服。
猛男心中发出“嘤嘤嘤”的渴望。
——
考完试还不是放寒假,高三补课一直要补到农历二十九,高二只需要多上一个星期的课就可以放假了。
考试结束回班,耿越还专门给丛蔚的回归搞了个全班鼓掌,搞得丛蔚大囧。
不过来自全班的热烈欢迎,让她头回有了班级和同学的感觉,一个班上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,但此刻他们对丛蔚,都是发自内心的迎接,原来坐在她周围的几个男生拍得手掌都红了。
“下周出卷子出分出排名,如果这次前一百的咱们班还是站多数人的话,我就在放假前给你们一个人发个过年红包。”耿越大手一挥,大方得不像样子,顺便还要调侃一下丛蔚,“我相信这次年级第一,还是咱们班的。”说着还冲丛蔚挤挤眼睛。
例行大扫除。
姜杳杳跟丛蔚一个扫地一个拖地,王咏仪被分派到去抹窗户,人站在桌子上一边哼歌擦窗户,一边对着窗外挤眉弄眼做鬼脸。
有人从窗户前经过,被王咏仪一个歪嘴白眼吓得一愣,手上的抹布都掉了。
王咏仪定睛一看,是隔壁2班的班长。
于是鬼脸做得更起劲了。
2班班长登时来劲,两人对着一扇窗户相互做鬼脸,谁丑谁赢。
姜杳杳看戏看了半天,觉得王咏仪可能要输,扔了扫帚就冲上去应援。
丛蔚叹了口气,刚准备蹲下身去捡扫帚,有人比她动作更快。
那只手很大很长也很瘦,皮肤肌肉紧致,手背上经络凸起明显,一看就感觉力气贼大。
裴寂把扫帚往地上捅了捅,一只手从口袋里伸出去,掌心卧着一颗糖:“喏,给你。”
丛蔚牵着唇瓣,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桌子,桌肚子里放着一个装满了水果糖的盒子,拿手机敲。
【我还有好多】
裴寂把扫帚往怀里一靠,剥了糖纸,把那颗青苹果味儿的糖直接塞进了丛蔚的嘴里。
指腹隔着糖纸从她柔软殷红的唇瓣上拂过,小指的指节擦过她纤细精致的下巴。
就像火柴在磨砂纸上一擦而过,然后火焰从接触面骤然而起,火苗灼热而热烈。
裴寂拿着糖纸把手背过身后,拇指和食指不断地轻磨着,那软绵绵的触感就像黏在手指上再也撕不掉一样。
“我去扫地。”丢下这句话,落荒而逃。
丛蔚嘴里含着糖,唇瓣上似乎还有裴寂指尖的温度,她抿了抿嘴,耳边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,由慢渐快,力度越来越大,发出“咚咚咚”的声音。
她想起以前做心理治疗时,何万舟做过的一个治疗方法。让她一个人呆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,然后何万舟会敲门,丛蔚说“请进”,他就把门推开,屋外是极好极好的阳光,气温是春秋最舒适温暖的温度,门打开,光和温暖一齐涌进来,从门缝慢慢蔓延扩大到她脚下、脚踝、膝盖、大腿,最终抵达她的眼睛。
她就像被人从冰冷的水里一点一点往上拖,最后获得喘息。
何万舟说:如果你感到焦虑、不安、烦躁,情绪无法控制,你就敲敲桌子或者门,听到“咚咚咚”的声音,门就会打开。
而刚刚,她明明很放松、很舒适、很开心,可听到心跳的声音时,她还是仿佛看到一扇门在她眼前被推开。
和往常不同的是,门口站着人。
是裴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