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章 第六十五颗糖
裴寂胃穿孔被送去医院,裴天成站在他床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儿子,满心的烦躁,到楼梯抽烟区狠狠地抽了支烟。
“造孽啊。”
也不知说的是谁。
裴寂昏昏沉沉的时候,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画面,一时是头回见丛蔚的时候,一时是他们坐着摩托车在城市大街小巷穿行的场景,一时是那年春节漫天的烟火,一时是元宵节绵延不绝的灯海,最后,是在湿地公园漫天萤火虫里的那个拥抱。
他醒不过来,身体里火烧火燎地疼,他不舍得醒。
住院的时候,姜杳杳来看他,两个人在病房里不知道说了什么,临走的时候,姜杳杳顶着一对哭红的眼睛,圆圆的包子脸也没了从前的天真。
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,对年少时候的他们而言,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。
但,也只能到此为止,缅怀维持不了一生,终究还是要朝前看。
而一生里最美好的岁月和记忆将会和丛蔚一起,成为每个人都舍不得触动的宝藏,只能就此珍藏。
去学校报到的前三天,裴天成给裴寂买好了机票,收拾好了行李,一个超大的行李箱,还有几个大包小包的包裹。
“你先带着行李箱去,包裹我给你寄过去,到时候直接在学校收就行,免得路上不方便。”裴天成请了一周的假,把自己的航班全都调开了,然后为裴寂上学的事情跑前跑后。
临走的头一天,晚上八点,裴寂吃过饭穿上鞋就出了门。
他在学校外面那家奶茶店点了一杯奶茶,喝完,然后去了怀宁路夜市,在“彩虹理发店”里和应时打了一场街霸,惨败。
应时说:“我给你剃个头吧。”
蓄了整个夏天的头发,已经遮住了半张脸,下巴上的胡茬冒了一层,让他看上去就像个流浪汉一样狼狈。
老旧的理发椅,应时站在他身后给他洗头,泡沫揉搓了一脑袋。
“跳楼的又不是她,她又没死,大不了花点时间去找而已,你至于吗?”
洗发水有一股劣质的香精味,泡泡流到眼睛里辣得发疼,没一会儿就全红了,眼泪从他红通通的眼皮下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淌。
“你这洗发水也太辣眼睛了。”裴寂动了动嘴皮子。
应时的手在他的头发里一顿,随即又抓挠了起来:“给你用的已经是最好的了。”
“小心投诉你用假冒伪劣产品。”
应时笑了一声:“我关门大吉了,有你什么好处。”
他给裴寂剃了个寸头,几乎贴着头皮,只剩一层青色的发茬,然后给他打了泡沫刮胡子。
发黄陈旧的镜子里,映着头顶那个凄凄惨惨的老灯泡,灯罩都生了锈,风一刮过被吹得噶吱嘎响,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似的。
镜子里的图像看起来并不清晰,但镜子里的人顶着一个卤蛋似的脑袋,五官因为瘦削而更显凌厉,眼角眉梢像是悬挂着冰碎儿,再也瞧不见从前脸上的半点温情。
乍一看,还以为是刚出狱的犯人。
凶神恶煞。
“明天我就去首都了。”
“去,大好的前程,比咱们哥儿几个都强。”
“你也别守着这儿了,再怎么守着,你妈也不会清醒过来,离了这儿,她才会好。”
应时低垂着头,把手里的理发工具放进抽屉里:“你说她们这样心理有病的人,得是有多脆弱,为什么不能接受现实呢?我妈这样,你的丛蔚也这样。”
“可活着,对她们来说,本来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,她们从来没有放弃过,只是生病了而已。”
应时的母亲因为丈夫出轨而精神错乱,好好的一个女人,生生把自己折腾进了精神病院,回回去看她,她都会把应时当成他爸,问家里理发店的生意好不好。
这家理发店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一起开的,这么多年,两个人就这么把店撑了下来,直到几年前,应斌出轨,闹离婚,然后跟着那个女人走了。
应时原本想把店卖了,这地理位置完全可以卖出个好价钱,供应时他妈看病,但他妈死活不同意。总是糊涂的人,一谈到理发店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,应时无法,只能一个人守着店,还在店里开起了地下电玩室,挣了不少小钱。
走的时候,应时分了他一根烟,2.5一包的双叶,抽起来凉飕飕的,强烈的薄荷味道窜进食道,凉得透心透腑。
“走了。”
少年到头,各奔前程。
“愿你所有的日子,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。”1
共勉。
——
裴寂没让裴天成和钟嘉慧送,出门的时候,裴让抱着他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。
小小年纪的他还不知道分别,更不明白重逢。只是拽着裴寂的裤子,把自己满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上面,哭着嚷着“不让哥哥走”。
被钟嘉慧狠心地抱开,小人儿在母亲怀里,用吃奶的力气挣扎着,双手张开面向裴寂,一张奶白的小脸蛋哭得通红,嘴咧得很大,都能看见鲜红的小舌头。
“先把他抱进去吧。”裴天成被他哭得脑仁疼。
钟嘉慧红着眼睛抱着裴让进屋,把他放在他的小床上,却看见小床上有条红色的针织围巾,已经洗干净了,晒过阳光,暖蓬蓬地放在裴让的小床上。
钟嘉慧喉咙一哽,抱着裴让:“长大要疼哥哥,知道吗?知道吗!”
裴天成把裴寂的行李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,拍拍儿子的肩膀:“走出来就好了,以后日子还长着,好姑娘全世界都是,有缘无份就不要执着了,说不定去了大学,没几天你心就花了。不过我可跟你说好,别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,以后要再碰到喜欢的,带回家给我们看看。”
裴寂双手插兜,状似漫不经心:“好。”
坐上出租车,跟裴天成道了别。
车从小区开出去上了大路。
“师傅,先去一趟大梨苑巷。”
“十二月”的牌子早就摘了,咖啡店门口摆满了鲜花,竹篱笆的栅栏拆了,换成了木头做的小花园,花园里撑着大大的遮阳花棚,花棚底下摆着桌椅,从那家店里飘出来的再也不是古朴淳厚的香气,而是绵长的咖啡味道。
不过4个月,一切都变了样子。
时间是最不恋旧的东西,一往无前,绝不回头。
“走吧。”
去往机场的路上,出租车的后面一直跟着一辆捷豹XJ,是谢放那辆车,捷豹的后面还跟了个7座的五菱宏光。
两辆车上坐满了人,给裴寂送行。
坐上飞机,关手机的时候,裴寂的微信不停地弹出来,有人不停地给他发消息。
群里刷了屏。
【一辈子兄弟,天涯不散】
——
裴寂没去学校报到,到首都的第一件事,一辆车直接打到了离学校最近的商场,在珠宝专柜上挑了一对光秃秃的铂金戒指,把男式那枚戴在左手中指上。
柜姐调侃他:“小伙子这么迫不及待啊,行李都不放就来买戒指,怕女朋友跑了?”
裴寂笑笑没说话,拉着行李箱走出商场。
八月底的首都已然褪去了夏日的燥热,二十多度的气温体感很舒服,阳光不刺眼但有些晒人,风里没有水汽,全是干燥。
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天,又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“丛蔚,你答应老子毕业就交往,老子现在是你男朋友。”裴寂对着自己戴着戒指的手恶狠狠地说,而后又放轻了声音,“可别忘了回来。”
报到、去邮寄点拿行李、办理住宿手续……裴寂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,一路上几乎不跟人说话,顺利找到寝室,收拾屋子,手脚无比麻利。
手机里不断有新的短信发进来,新生QQ群也十分热闹。
柏粤的电话就像是安装了雷达一样追过来。
“哥你到学校了吗?学校漂亮吗?全是学霸你压力大不大?要不是我妈非要我本科就考去英国,我现在就应该在央美,跟你在同一座城市了。”
“你英语单词背完了吗你就给我打电话。”
柏粤很委屈:“我挂念你你却如此无情。”
“打住,恶心不恶心。”裴寂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,“谢放、钱权他们都回家了吗?”
“送完你就回了,大家心情都不大好。”柏粤的声音也有些低沉,“对了,纪敏考进了中传,好歹有个熟人在外面照应着,裴哥你平时多照顾照顾她。”
“她用得着我吗?行了,管好你自己,好好考试,没考上就别来见我。”挂了电话,把手机扔在床上,起身去叠被子。
刚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完,闹哄哄的声音由远及近,推开门。
“啊,有人先到了!”是个略胖的男生,脸上还缀着几颗青春痘,留着个中规中矩的短发,见裴寂看过来,忙举起手挥了几下,“你好,我是孔然。”
裴寂歪着嘴角笑:“你好,裴寂。”
贼有个性,又嚣张又冷厉,气场简直能杀人。
孔然的床铺在裴寂对面,拖着行李先坐下,喘了两口气:“报到处只有学长帮学妹,明明我们也很辛苦,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,世风日下,世风日下。”
许是因为有些胖又爬了三层楼的缘故,孔然整个人都仿佛在冒着热气,满额头的汗珠。
四人间的宿舍,不到下午四点就来齐了。
除了孔然和裴寂,另外两个都长得很俊俏,一副书生模样,戴着银边近视眼镜,一个南方考进来的,稍矮一点点,一个首都本地的,一开口就是满嘴京片子。
晚饭的点,裴寂接到了段嘉铭的电话。
“我在你们学校的新生名单上看到你了,差点没敢信。”
裴寂自认跟他没这么熟:“所以?”
“刚好我在这边帮我同学做一个调研,请你吃晚饭吧,听涛园,顺便带你认识几个你们专业的学长。”
裴寂看着正等着他一块去吃饭的新室友,食指抠了抠眉毛:“我跟我室友一起。”
段嘉铭热情非常:“一块来就是了,以后你们跟学长打交道的地方多了去了,多认识认识没坏处,就这么定了,我在听涛园门口等你。”
大一新生和大三老生的首场会晤很愉快。
裴寂两指夹着烟坐在最边上听着,烟雾缭绕里,他的神情尤其冷清,他完全不知道这副模样在食堂里有多招人。
一头极短的寸板,眉眼慵懒,好似对什么都兴趣缺缺,抽烟的姿势格外熟练,中指微微弯着,偶尔掸一下烟灰。
贴吧里没一会儿就贴了张照片。
【这是大一新生吧,以前没见过,卧槽,简直击中我的心】
【落拓风流,连抽烟都这么性感,绝了】
【像个蛰伏的野兽,哪个系的,一分钟给我他的所有信息】
……
“我打听了今年樊城高考的情况,丛蔚没参加高考?”吃完饭,裴寂送段嘉铭出学校,段嘉铭拉着他问。
“嗯。”裴寂应了声,“没考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
裴寂嗤笑一声:“你没找你女朋友帮忙打听?”
段嘉铭摸摸头,有些难以启齿:“分了。”
学校沿路的乔木高大茂盛,学校里的学生明显比高中时候要自由许多,恋爱的不少,挽着手在林荫道上走着,路过某个教学楼,听见有人讨论学术观点,争得面红耳赤,还有刚从校外回来的,拎了满手的水果零食,女孩儿们穿着裙子聊着八卦。
“丛蔚看病去了,等她好了,就回来。”
段嘉铭觉得奇怪,他竟在这句话里,听出了苍凉。
“你们在一起了?”
行至大门口,路灯直直打在他的脸上,他弯起嘴角笑,抬手展示自己中指的戒指:“我们在一起,不会分手。”
注释:
1、愿你所有的日子,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。——博尔赫斯豪尔赫·路易斯·博尔赫斯(JorgeLuisBorges,1899年8月24日-1986年6月14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