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 第三十二颗糖

丛蔚不让耿越通知丛文晏的原因其实很简单,丛文晏知道了又得把何万舟叫过来,然后又是一轮一轮看不到头的心理测试,她都觉得累了。

裴寂给丛蔚挂了号,买了个新的病历本。坐在诊室外面排队的时候,还特地拿了纸和笔,问她有没有过敏的药物,除了哮喘有没有其他的身体状况。

他胸前背着丛蔚的书包,身后背着自己的书包,活像个肉夹馍,医院等待区的塑料椅子并不多大,被两个书包占去不少位置,裴寂只能坐上个边边,然后双肘撑在膝盖上写写画画。

丛蔚从学校出来,在路上被冷风迎头一吹,反而把人吹得清醒了些,护士小姐量了体温,38.2℃,一手掌摸上去其实没有那么烫人了。

大概是因为过于专注,裴寂没有看到丛蔚盯着他的那双眼睛,高温氤氲出来的水汽浮在一对眼瞳上,反射着窗户外灰蒙蒙的光,有些说不出的意味。

丛蔚小时候总是舒婧陪着来医院,身体最差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要往医院跑上一趟,但舒婧从来不会不耐烦,直到后来她变得易怒、烦躁、失控,陪丛蔚到医院复诊的人才换成了丛文晏。

她还记得丛文晏第一次带她去医院时的手忙脚乱,忘了带历史病例,忘了问她的过敏史和药物史,被医生骂得狗血淋头。

裴寂和丛文晏不一样,他很细心,细心到把感冒这样一件小事看得仿佛下一秒就该要了丛蔚的命似的。

丛蔚说不上是什么感觉,只是觉得胸腔仿佛被水环抱拥挤着,她感到一种酸涩的压力在胸腔里弥漫,涨得她两眼泛酸。

“87号,丛蔚请到3号诊室就诊……”

“走,到咱们了。”裴寂几乎是一听到87号就立马站了起来,拉着丛蔚的胳膊,细细的,一圈都嫌大了,他不敢用力,怕把人给捏坏了,只虚虚地握着,那力道几乎用尽了他的温柔。

看诊的是个老大夫,熟练地取咽拭子,看扁桃体,看体温,然后例行询问。

“有没有过敏史?”

“青霉素过敏,先锋过敏。”

老大夫戴着老花镜,挑着眉看了一眼裴寂,没说什么。

“有没有过往病史?”

“有哮喘,但现在控制得还不错,一直在用沙丁胺醇气雾剂,但使用次数不多。”

又看一眼。

“其他病史有没有?”

“没……”

这回裴寂话没说完,就被丛蔚拉住了手肘,她默默递上自己的手机。

【心理疾病,PTSD和家族集中性抑郁症】

手机反光,那行字不大,裴寂站在老大夫对面,并没有看到写的是什么,反而一头雾水地问丛蔚,如临大敌:“还有哪里不舒服?”

丛蔚摇摇头,面色柔和,示意他不要着急。

老大夫一只手架着老花镜,抬起眼皮在两个年轻孩子之间看了几个来回,然后把手机还给丛蔚:“这是你哥哥?”

裴寂脸一黑。

丛蔚连忙摆手。

“行了,没什么大事,风寒,最近注意咽喉部的保暖,最好不要出现咳嗽情况,咳嗽可能导致哮喘复发,也可能造成支气管炎,哪个你都受不住。”

老大夫在病历本上刷刷写一通,没一个点能看懂,“查个血,我看看有没有炎症。”

两个人转身出了诊室,听见身后老大夫跟护士八卦:“我就说不是兄妹吧,小情侣呢。”

护士应和道:“是是是,您老眼最尖。”

丛蔚烧糊涂的脑子一下没转过弯,却一抬头看见裴寂一张脸突然就跟动画片里的效果似的,一点点全红了,两眼发直,脚下虚浮。

后知后觉的,丛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羞恼,一拍扶着自己的那双手,蹬蹬蹬就跑前面去了。

裴寂顾不得心潮澎湃了,托了托胸前背后两个大书包:“别跑那么快,病着呢。”

查了血,挂了水,两个人一阵兵荒马乱才在输液室坐稳了。

护士递来一个装着热水的玻璃瓶:“放手掌下面捂着,冬天吊水胳膊都能给冻成冰。”

瓶子里装着刚烧开的热水,丛蔚手掌刚碰上去就是一阵刺痛,然后火辣辣的灼得慌,手条件反射往后一缩,手背上的针差点就滑了出来,也亏得裴寂眼疾手快,一把抓住那细棱棱的手腕子,一手接住了玻璃瓶。

“拿衣服搁着,等凉一点再把衣服拿开。”他说着就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了件校服外套,小心翼翼包住那玻璃瓶,再小心翼翼放到丛蔚的手底下。

贼心怦怦跳,没控制住捏了一把软绵绵热乎乎的小姑娘手心,就跟小时候捏那软绵绵的棉花糖似的,细腻得不像话。

丛蔚耳后根一红,对着那大手又是一巴掌,裴寂一抬眼就撞上一双“怒视”的双眼,会心一击,这尼玛就是言情小说里说的“娇嗔”吧。

——

挂水也要不了多长时间,只是已经快到四点了,也没必要非得赶回学校去上那最后一节课和晚自习,两个人索性请了假回家。

到“十二月”门口就看到丛文晏正站在门口打电话,身上还围着工作围裙,一转头看见丛蔚朝家里走过来,也不知道跟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,立马就挂了电话过去接她。

“我刚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问你情况,我看着你今天就不怎么舒服,想着要不就不上晚自习了。”

几乎都不用怎么刻意,就看到了丛蔚手背上贴着的白色胶布,一下就急了,“怎么自己跑去医院扎针了?你们班主任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,这么不负责任,我还特地嘱咐过……”

丛蔚抬手一串动作,制止了丛文晏的喋喋不休。

【有点烧,现在已经退了,我让耿老师不要跟你说的,免得你又担心】

“你这样我就不担心了?你这孩子……”说着就把丛蔚扶过来,探探她的额头,试着温度不高才松了口气,松了口气才看到跟在后面跟个背壳蜗牛似的裴寂。

“你同学陪你去的医院?”心里很酸是怎么回事。

点头。

丛文晏打量了一下裴寂,又恢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:“谢谢,麻烦你了。”

裴寂对着丛文晏比对着裴天成要紧张多了,恨不能当场稍息立正,18岁的大小伙子,也是见过风浪世面的,愣是杵在一边不知道手往哪里放才好:“不麻烦不麻烦。”答得太快,显得自己过于积极,“耿老师让我一块去的。”

丛文晏轻哼一声,却惹来自己女儿的一顿掐。

“进来吧,晚上在我们家吃个便饭,就当谢谢你今天照顾我女儿了。”丛文晏推开院子的竹篱笆门,转头又是一脸心疼地看着丛蔚。

吃饭还早,丛文晏不情不愿搬了个凳子进书房,谁让丛蔚说要给臭小子补课呢,都病了还这么刻苦。

裴寂万万没想到,出了学校,该上的课还得上。

他坐在丛蔚身边,鼻尖是浓郁的香气,一粗糙的男生哪里懂什么味道,只觉得有几分梨香,就像是落雪的日子里,抱着一颗鹅梨,一口下去,汁多肉软,凉得又爽又舒畅。

这是他第一回走进那片竹篱笆,甚至还登堂入室,坐在了丛蔚的书房里,环顾四周可以看到她平时看什么书、用什么笔,没有发生任何事,却好像和这个人近了许多,有一份不愿和别人分享的记忆和秘密。

丛蔚写个不停,整间书房里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,还有轻缓的,两个人的呼吸,一起一伏,无比契合。

裴寂觉得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,他的视线落在丛蔚的发顶、刘海、鼻尖、人中、唇珠、下巴,好像要用视线代替自己的手,轻轻触摸眼前这个人,走神都走得没边了。

丛蔚一抬头就看到裴寂两眼发直,把笔放到他眼前晃晃。

“你是不是,不愿意剪刘海啊?”裴寂压根就不知道丛蔚在写些什么,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中午那会,小姑娘隐约委屈的神色。

丛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,愣了一瞬,然后轻咬下唇侧过头,只剩一只耳朵对着裴寂。

“怎么办呢?明天去学校,还是要剪的,教育局检查,教导主任不会允许有谁搞特殊的。”

丛蔚还是偏着头,执拗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愿意。

“我帮你剪好不好,我保证让你满意,只到眉毛下面一点点,比你现在的长度短一厘米,我保证不会让你觉得不好。”

裴寂起身到丛蔚对面,半躬着腰,“你看,这个长度,你低下头的时候,还是可以遮住自己的眼睛,除非你把头抬得高高的,才会把脸露出来。”

丛蔚每每就惊讶于裴寂的认真,不知道他究竟观察得有多仔细,才能这样清楚地揣度她的心思,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全心全意,会让她觉得哪怕走出了家门,也有一层可以庇护的屏障挡在她的面前。

伸出食指和拇指,比了一个一厘米的距离。

裴寂点头,也跟着比了比:“最长不超过这个。”

丛蔚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和一把细细密密的篦子,刀尖对着掌心,反递过去,然后闭上眼睛。

这就算是同意了。

裴寂从桌上拿了张白纸放在她手上,然后拉着她的手平放在下巴处,篦子梳了两下刘海,头发柔顺得不像话,又黑又亮,服服帖帖。

手比着长度,剪刀一点一点横着剪过去,“咔嚓”的声音闷闷的,丛蔚觉得鼻尖有一阵碎发拂过,有些痒。

丛文晏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,男孩额角沁着汗,手里夹着一截头发好似夹着一层金子,女孩闭着眼睛,手里捧着张纸,脸上不见分毫的抗拒,书桌上一盏台灯,好像涂湿了整间屋子。

他在外面跟耿越通过电话,知道中午理发的事情,他原本想说,实在不行,教育局领导视察那天就让丛蔚请假呆在家里,她那刘海,是绝对不能动的,从前不是没想过给她剪刘海,只是哪怕多剪了那么一毫米都会引来她强烈的反抗。

何万舟说,那就像她的保护层,不用面对别人,也不用面对自己,不能强求,就随她去。

“好了。”裴寂轻轻吹了吹丛蔚脸上的碎发。

丛蔚迫不及待地睁眼,正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下垂眼,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自己,刘海稍稍短了些许,露出了自己的一双眼睛,正在裴寂的眼睛里和自己对视。

裴寂也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丛蔚的眼睛,刘海总是遮住那双眼,让人窥不见全貌。

此刻才知道那双眼睛有多好看,上眼皮的弧线到眼尾轻扬,双眼皮的褶皱从眼角慢慢浮出,像弯扇子,扇子下缀着一颗黑曜石,是在溪水里被打磨过的,沾着水汽,透着亮。

裴寂在那一刻只觉得有一簇火,从眼睛里烧起,然后在脑子里轰然炸开,心脏被波及,然后剧烈地跳动。

敲门声响。

隔着木门,听见丛文晏的声音:“吃饭了。”